姜隐看着手心中那只熟悉的笔,失笑:“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还劳烦你特地走一趟送过来,真的是麻烦你了。”
“哪里。”
“你,你坐一下吧。”姜隐指一下桌前的凳子。
说完,又觉得不合适,这是病人看诊的凳子,再次失笑。
她看了一下时间,“你等下有事吗?没事的话,我中午请你吃饭。”
“谢谢,不用了。”盛原礼貌拒绝,“你上次请过我吃饭了。”
“那……”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盛原不等姜隐回答,转身便走。
姜隐唤:“阿原!”
盛原背影一顿,没有回头,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
姜隐握着那支笔,心里一时间感慨万分。
原来真的有许仙还伞的桥段发生。
只是,这个许仙不曾留下用膳,匆匆而来,匆匆便走。
姜隐走到窗边,见外边还在下雪,忽然想,他带伞了吗?
她想起上次在苍松县人民医院雨里见他时候的场景,他似乎不喜欢带伞。
姜隐连忙追出门去。
盛原已经走进了小雪中,飘落的雪花落在他身上,他身形依旧安稳如青松。
果然没有带伞,他也不喜欢撑伞。
姜隐想喊住他,但是嘴巴张了张,又觉得很失礼。
他连饭都不愿吃,他又怎么会接受她递过来的伞呢?
他明显不想欠她人情。
想罢,她黯然转身,回了办公室。
*
甘肃三月落雪上了各大媒体的新闻报道。
万里苍松地,三月雪未晴。
苍松县城乡都被皑皑春雪覆盖,大地增添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洁白新装。
盛原沿着小镇的长街往东走,路上没有行人。
他神色冷郁。
街头的电线杆上绑着一个喇叭,喇叭播报着天气新闻:“据中央电视台预报,在3月31日前后,随着东亚地区深槽下探,冷空气讲在我国东南部深度下泄。中低空呼啸的偏北风将直接吹到华南,宣告者冷空气横扫我国大部地区。虽然3月末的地面温度很高,但它不会达到寒潮强度,但就按照现有的影响范围,它影响范围极为广阔,可以称之为‘大满贯冷空气’……接下来,除了北方地区,不少省份将在冷空气的冲击下气温持续偏低……”
盛原忽然觉得心中烦闷,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了火,狠狠抽了一口。
这个时候,李清雅给他打了个电话。
盛原接起,听到电话里的内容,他眉头紧紧皱起。
“我现在过来。”
挂了电话后,他驱车来都县城东面一栋工业品公司家属院,家属院的旧楼外墙都翻新过了,居住环境很整洁,被雪“染白”的梧桐树枝叶繁茂,中间夹杂了一株海棠树,盛原回头多看了一眼。
海棠树开出的花蕾被雨雪打压,不知能否挺过这个复杂多变的天气。
盛原往最中间的单元楼里走,走到单元门边,看到李清雅的电瓶车正斜着停在墙边。
他才上到四楼,就听到舅母陈彩凤在责骂李清雅。
“你出什么头?在医院上个班,你以为你是院长了?人家钱包被抢了,关你什么事?猫哭耗子多管闲事,你现在可是亲手把杰儿送进监牢里去!我李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白眼狼儿?这个家,你还敢回来?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吃里扒外!”
李清雅一声不吭。
陈彩凤继续骂:“杰儿被拘留一天,你就在外待一天,别想回来住!出去,现在马上出去,滚出去!”
随即,“啪啪”直响。
李清雅抽泣起来。
盛原迈进屋子,见陈彩凤手里的鸡毛掸子朝李清雅的后背打去,他眼里一沉,喝道:“舅妈!”
陈彩凤住了手,抬头,见是盛原来了,满腔的怒火这才收了一收。
李清雅转头看到表哥,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盛原上前拉过她,“你没事吧?”
李清雅摇摇头,拿手背抹一把眼泪。
盛原见她白皙的手背上横着两道伤痕,他眉头再次拧起。
“你收拾下东西,跟我回去住几天吧。”
陈彩凤闻言,朝着李清雅大喝一声:“死丫头,出了事就想跑?”
“舅妈。”盛原眼底神色一冷,“适可而止吧,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李清杰自己的错,他犯的错,不需要清雅为他买单。”
“你说现在怎么办?”陈彩凤内心愤恨无处发泄,捏着鸡毛掸子往门框上重重一甩,“杰儿要是坐了牢,我要扒了这个死丫头的皮!”
重男轻女、封建传统的家庭,让盛原觉得悲哀。
“我已经找了律师了,舅妈,你冷静一点。”
“冷静?我现在怎么冷静得下来?我一想到我的杰儿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受冻受罪,我就难受,我就睡不好吃不下,今儿个外面下了雪,一下子降温了,我就担心杰儿在里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冷,有没有被人欺负,我的心在滴血啊!”陈彩凤扔了鸡毛掸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掩面哭泣。
盛原不理会她的撒泼,侧头问李清雅,“你有衣服在这里吗?”
李清雅摇摇头,她上班后就一直住在医院宿舍楼里,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搬到宿舍里了。
今天在家里,她不过是来挨骂的。
“那我们走吧。”
盛原不顾及陈彩凤,带着李清雅就出了门,门扉背后,是陈彩凤喋喋不休的咒骂声。
李清雅跟着盛原下楼,失魂落魄般,整个人无精打采。
外头雪停了。
盛原抬头看了眼灰白的天空,递给李清雅一把钥匙,“我在城南街道的小房子,没有人,你先住着,李清杰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李清雅盯着他递过来的房门钥匙,眼圈发红,“表哥。”
“嗯?”
“清杰他……会坐牢吗?”
盛原看着她,她垂着脑袋,睫毛像蝴蝶一样扑闪扑闪,眼角有泪光划过。
“别多想,不关你的事。”他拍拍她的脑袋,无声安慰。
“表哥!”
李清雅忽然嚎啕大哭。
盛原轻轻抱了抱她,“没事的,没事的。”
把李清雅送到住处后,盛原想起什么,叮嘱她:“清雅,不管怎么样,别去打扰姜隐。”
“为什么?”李清雅不解,“姜医生她是受害者,我们不是应该要取得受害者的谅解吗?”
“别去和她说这些事情。”
李清雅虽不太明白是何缘由,但还是点了点头。
盛原见她应允,便回了库漠丘林场。
回到林场,已经是中午。
他换上林场的工作服,准备去沙区巡视。
林思邦叫住他,“阿原,回来了啊,吃饭没?”
“我不饿。”
他拿着一把铁锹,出去了。
林场的绿色长廊被覆盖了一层细细的白雪,一眼望去,千山万岭,银装素裹。
盛原一路穿过这绿地,进了沙漠区域。
沿路的草方格被积雪藏得严严实实,梭梭树上挂着的雪花随风摇曳。
盛原随手抚下梭梭树上挂着的雪花,积雪扑落落往下掉,落入沙土里,化成了一滩雪水。
雪后的空气格外冷冽,盛原呼出一团寒气,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到治沙点,将铁锹插入沙地。
“阿原!”林思邦扛着一把铁锹,也跟来了。
盛原回头,问道:“你来干什么,这个天气,不午休?”
“那你呢,咋回事?”林思邦将铁锹插进盛原旁边的沙地里,嘻嘻一笑,“我看你最近这几天都闷闷不乐的,是家里又出啥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愁年底的治沙任务。”
“愁啥呀,撸起袖子就是干啊!”林思邦指着满地的积雪,“这还不是好兆头吗?今儿这个倒春寒,又来了一场雪,这几场雪下的都很及时,好墒情啊,今年压沙不愁水了!”
“今年压沙是不用愁水了。”
“对啊,那你愁啥呢?”
盛原望向苍茫的沙漠,再次呼出一团寒气。
林思邦都给他一根烟,“来吧,哥。”
盛原看了他一眼,接过。
林思邦又给他点上火,“抽吧,去去心里的烦恼。”
盛原眯起眼睛,抽了一口烟。
林思邦笑看着他,“你那支笔物归原主了?”
“你怎么知道?”盛原又看了他一眼。
“我看到那支笔不见了啊。”林思邦几次见到盛原都对着那支蓝色的卡通笔发呆,他打趣道:“阿原,咋地,看上那位东部来的姑娘了?”
“哪能啊。”盛原表情平静,轻飘飘地反驳了一句,“我是谁,她是谁。”
“哦,你是谁,她是谁?”林思邦顺着他的话追问。
“她是从东南方飞来的喜鹊。”盛原不假思索地回答。
林思邦觉得有意思,再问:“那你呢,阿原,你又是什么?”
“我啊,我是落到那沙土地里的贫水。”
有一天,喜鹊迷了路,停驻在这大沙漠里,是梭梭树根下的那滴贫水,给了喜鹊生机。
喜鹊能飞过沙漠,去往辽远的海滨,那里水源丰富。
而被梭梭困住的沙土地深处的贫水,只能永远待在单调的沙漠里。
林思邦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眼睛,托腮道:“阿原,你好像一个诗人。”
盛原嗤笑一声,“哪能啊。”
“你是沙漠诗人。”林思邦竖起大拇指,“有才,真有才,还会比喻呢。”
盛原低头抽烟,不再言语。
林思邦从身后摸出一个口琴,“阿原,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盛原看了他一眼,随地坐了下来。
林思邦坐到他身侧,吹口琴。
吹出的曲子旋律优美、明快,节奏强烈、清澈。
随着美妙的琴声,盛原似乎看到了群山环绕的草原上万马奔腾,自由且空旷。
一曲毕了,盛原问:“这是什么歌?”
“乌兰巴托的夜。”林思邦问,“阿原,你听过这首歌吗?”
“没有。”
“这可是口琴巅峰作品。”
盛原不懂音乐,也没什么乐感。
林思邦说:“我唱给你听,你听歌词。”
盛原点了一下头。
林思邦开唱:“穿过旷野的风,你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
悠扬空旷的歌声,随着林思邦的声音,带着盛原仿佛穿越过城市和街道,来到有群山环抱的空旷之地,风从大地上飘过,风里带来野草和鲜花的香味。
盛原被这歌声震撼到,掐着烟蒂的手指微微一抖。
“穿过旷野的风……”他呢喃一声。
林思邦笑看他,“可不就是人生呗。”
盛原也笑了一下,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掐灭,扔到脚下,“你变成哲理家了?”
“我这不是在开导你吗?”
“你放心吧,我没事。”
“还有呢,想要的,喜欢的,就去把握。”
盛原站起身来,“我没想过儿女情长。”
林思邦也站起身来,“为什么?阿原,你也不小了。”
顿了一下,他问:“是不是因为周倩?”
“你想太多了,周倩是一个母亲。”
“你太照顾她们母女俩了,有时候会让人想歪。”林思邦拔起铁锹,开始压沙,“阿原,那件事,并不是你的错。”
盛原说:“我不是个沉溺过去的人。”
“那你到底是干嘛呢?”
“干活吧。”
盛原开始压沙,不再说话。
下午,天空又继续飘雪。
深夜,风雪停住,窗外一片寒冷。
姜隐坐在桌子前,看着那只蓝色卡通兔子笔。
今天下午,她又听卫生院的护士讲了,盛原昨天为了还笔,坐着等了很久很久,连午饭都没有吃。
本来她还没有多想,芳芳无意间说了一句:“真是奇怪哦,姜医生,如果他只是来还你一支笔,那他托人转交给你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坐角落里巴巴等你几个小时?”
姜隐听闻此言,心里一动。
是啊,只是为了送一只普通的笔,他却沉默地等上几个小时。
这正常吗?
在她们看来,是不正常的。
但是,他见到她,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送了笔就走。
他对她,似乎又只是对一个普通人的态度一样。
姜隐猜测不准。
转念一思虑,她又想,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姜隐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遥远的地平线那一抹凹陷处,看不到任何光亮。
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