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上层层叠叠的珍珠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相撞在一起,发出轻响。
落在谢桀耳中,却像是闷响的雷,砸在手上,沉重得让他抬不起来。
阿赫雅既不发怒,又不接纳,就冷冷淡淡地望着他,如同一池冰凉的水。
谢桀有时恨不得她如从前在冷宫里,对自己抓挠撕咬,也好过现在这样,让他不知从何处着力,才能挽回半分。
他捏着那支珍珠钗,皱起眉头,声音有些沉:“是吗?”
“你身在北戎,就当真对朕,对大胥,没有半点眷恋之情?”他微微向前倾身,身躯压迫着阿赫雅,逼得她微微昂首,才能与他对视,质问似的,“你说你如今是北戎的长公主,与朕再无关系时,就当真这么问心无愧?”
“是。”阿赫雅毫不犹豫。
她不喜欢被囚困在一处的生活,琼枝殿再好,于她也不过是个牢笼。
只是牢笼之中,尚且有沅沅与无月作伴,尚且有一个人可以期盼,所以才让日子好过了些许。
可依旧改变不了,那牢笼的本质。
谢桀冷笑了一声,伸手触上阿赫雅的发鬓,从上面摘下了一支玉簪。
是今日臧塔送还的,她丢失在伽兰节上的那一支。
“既然已经全都忘却,毫无眷恋了。”他的指腹碾着簪身,盯着阿赫雅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窥见她心底最隐秘的部分,“为什么还梳着大胥的发髻?为什么还用簪钗,而不改为北戎的饰带?”
北戎人可不以云鬟雾鬓为美,他们用华贵的玛瑙琥珀装饰乌发,而非簪钗。
阿赫雅怔了一瞬,下意识捏紧了指尖,眸光微闪。
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两世遗留下来的习惯,哪儿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呢?
“忘了。”她别开脸,微微蹙眉,“束发的方式罢了,能说明什么?若让你误会了,明日我改过来便是。”
谢桀不信。
他慢慢低下头,与阿赫雅凑得极近,深深地凝望她的双眸,鼻尖几乎相互碰到一处去了。
呼吸都像是灼热起来,交缠着,比争锋相对的气势更加激烈。
他们太熟悉彼此的身体,连呼吸与心跳都会在接近中渐渐同步。
像交融了无数次之后,即便分离,也还留着看不见却无比清晰的痕迹。
阿赫雅闭了闭眼睛,手指按在他的胸膛上,坚定又有力地推拒开:“你又想做什么?”
“你说与朕再无关系。”谢桀的声音喑哑,被她推开之后,也没有再强硬地抓着不放,只是低声问,“那稷儿呢?”
他们的孩子,承继着两个人共同的血脉,难道这份联系,也是轻易可以割断的吗?
阿赫雅像是被灼烫了,猛然站起身来。
“朕从南方凯旋回京时,稷儿已经长大了许多,只是还是爱抱着你做的布狼不放,谁也不给碰。”他的声音缓慢,“朕只见了他一面,又匆匆出发,赶赴北戎。”
“阿赫雅,那是你十月怀胎,艰难生下的孩子。”谢桀问,“你不想他吗?”
怎么能不想呢?
阿赫雅深深地呼吸着,才能勉强让自己维持住冷静的表象,指尖却有些颤抖。
她背着谢桀站立,眼眶微微发红,心痛如绞。
“我想啊。”她声音绷紧着,自嘲地笑了一声,“所以呢?你能把他送来北戎,把他还给我吗?”
谢桀沉默了。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能,你是要用稷儿来威胁我,逼我回去吗?”阿赫雅转身,望向谢桀的目光冷得像是结了冰。
谢桀眉头紧皱,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不对。
他只是想借着孩子让阿赫雅心软几分,对自己多几分宽容,如今却适得其反了。
“朕不是在威胁你。”他的声音有些僵硬,“稷儿也是朕的孩子……”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呢?”阿赫雅打断了他的话,向前几步,抬眼凝视着谢桀。
谢桀沉默了。
阿赫雅嗤笑:“谢桀,我不欠你什么。若我实在对谁有所亏欠,那个人只会是稷儿。”
谢桀的喉头微紧,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藤蔓紧紧捆住,一阵又一阵地泛着疼。
“你不欠朕。”他轻声重复着,忽而向阿赫雅逼近了几步,抓起她的手腕,按在自己的胸口,“真的吗?”
“不是你接近在前,乱我心神,遁逃在后,弃我不顾?”谢桀质问的声音沙哑着,像是有些哽咽,“你在琼枝殿中问我,那些时日的缠绵,难道就没有一刻动心……”
他的自称不知不觉变成了我,仿佛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大胥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为情所伤,难以自抑的普通人。
“我动心了。”他盯着阿赫雅,双眸幽深,轻声问,“你呢?”
那些抵死缠绵,耳鬓厮磨的夜晚里,那些如糖似蜜,彼此依偎的时光中,阿赫雅是不是也沉沦其中,情难自禁?
阿赫雅抿紧了唇,抵在谢桀胸膛上的手感受着那抹熟悉的炙热温度,仿佛被灼伤了,忽地抽回,又被狠狠地按了回去。
心跳声鼓动着,在耳畔回响。
她动心吗?
“是。”阿赫雅闭了闭眼,“我也有意乱情迷。”
“可是谢桀,每一回我真的要爱上你的时候,都是你将我惊醒的。”她抬眸,目光清冷,像月光投入其中的皎洁,“我喜欢过你,可我确实不欠你。”
他们之间,相隔着的是两世的恩怨,爱恨纠缠的挣扎。
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谁也别想干干净净。
“你只是因为不甘,来到北戎,因为占有欲,看见臧塔之后,才会着急着对我宣示主权。”阿赫雅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我又不是物件,不是你靠过来,我就得感恩戴德,重新爱上你的。”
“你大可不必对臧塔有太多的敌意。”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出口的话却十分锐利,较刀子还要伤人几分,“因为即便不是他,也不会是你。”
“别来找我了,谢桀。”阿赫雅很是平静,仿佛眼前人只是一个陌生的过,“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旁人。”
是她前世的痛苦,和今生的不安。
“除非你有一日,能想起琼枝殿中死去的人到底是谁,否则,你我再无可能了。”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