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雅紧紧地抱住昭宁,眼角的泪水滑落,在枕上碎开。
没有人知道,那么多个长夜,她是如何在梦魇中,看着血色成泊成海的。
也没有人知道一个母亲的痛苦愧疚,她的小小的素未谋面的孩子,成了一道伤疤,每每触碰,就是一次锥心剜骨。
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在这个世界,无人知晓记得这个还未存在的生命,除了阿赫雅。
可那些煎熬,在此时此刻,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抚慰过。
昭宁软绵的童声恍惚间与另一个小小的声音重合了。
不是你的错。
母亲。
阿赫雅忍不住哽咽,心痛如绞。
她的指尖抵上自己依旧平坦的肚腹,微微颤抖。
从知道有孕消息时便摆在眼前的抉择,再次浮现在脑中。
她要生下这个孩子么?
这个来得不合时宜,却叫她难以割舍的孩子。
殿门大开着,穿堂风呼啸,冲过空荡的宫殿,将帷幔吹得猎猎。
阿赫雅闭着眼,仿佛被卷入潮水之中,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理智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着宣判,这个注定会成为她的软肋的孩子,不该存在。
可更深处的情感在叫嚣。
她已经感受过一次失去孩子的锥骨之痛了,她不想再尝第二回。
她真的……不想。
阿赫雅攥紧了指尖,尖锐的疼刺得她眼睛发酸,几乎压不住泪。
她轻轻地把下巴靠在昭宁软软的发顶,仿佛疲惫到了极致。
“昭宁啊。”阿赫雅慢慢地唤着昭宁的名字。
昭宁就任她靠着,反手抱住阿赫雅。
小小的身躯温热,带着莫大的力量,依偎在阿赫雅身旁。
“阿赫雅姐姐。”昭宁欲言又止,她能感知到阿赫雅身上压抑凄楚的情绪,却不知这是因何而起。
她想了想,忽然探出身子,从榻边的小几上取了一个青皮的橘子,笨拙地剥开,取出一瓣果肉,双手喂到阿赫雅的嘴里。
“如果酸的话,可以哭出来的。”昭宁抬头,直直地望着阿赫雅,眼睛很亮,重复道,“就算是大人,吃到酸果子,也可以哭出来的。”
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一天,阿赫雅喂进昭宁口中的那一瓣酸橘子。
当微酸的汁水在口腔弥漫开的那一瞬,阿赫雅终于感到了一阵难熬的涩意,让她喉头发痛。
她慢慢地吞下口中的果肉,珠似的泪水从脸侧滚落,眉眼却弯了起来。
“不酸。”阿赫雅轻声道,“是甜的。”
她抱住昭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仿若深不见底的潭水,复杂而冷静。
当夜,谢桀走入琼枝殿时,就见阿赫雅独坐窗边。
夏夜酷热,她只穿了一身单衣,发丝披散着落下,还带着潮意。
窗外空空荡荡,只有月色与蝉鸣。
谢桀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帷帐,问道:“昭宁睡了?”
阿赫雅回过头,朝他笑了笑,略一颔首。
昭宁到底是孩子,又在病中,精力不济。
谢桀嗯了一声:“伺候昭宁的宫人,周忠已经挑好带来了。”
他低下头,环抱住阿赫雅的腰肢,在她额头烙下一个轻吻,调笑道:“今夜让她赖一晚,明日可不能占着主殿的床榻了。”
“她才六岁。”阿赫雅的声音很轻,“病中依赖人些,也是常事。”
“昭宁已是懂事了,换作更小的孩子,还得磨人许多。”她歪了歪头,弯着眼望向谢桀,眸子清澈:“陛下如今就烦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谢桀顿了顿,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如果他们有了孩子……
谢桀想到这个可能,心头便软了下来,眼神也柔和许多。
阿赫雅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眸光凉了一瞬,面上却垂着眼,轻笑了声,像是向往:“若是我们的孩子……陛下会保护好他么?”
“他会长得更像陛下,还是更像我呢?”阿赫雅指尖按在腹部,望向窗外的月,“是个调皮鬼,还是个安静乖巧的性子?”
这些问题,前世曾经在她脑中萦绕过很长的时日。
像是全天下的父母亲想象自己的孩子,阿赫雅也在心中构建着孩子的性情,容貌,乃至喜好。
那么多的念想,在失去孩子之后,就变成了一条无形的绳索,勒紧阿赫雅的咽喉,无时无刻不让她窒息。
而现在,她一点一点,将这种期盼与爱说给谢桀听。
就像剥开陈旧伤疤,露出最脆弱的新肉,献祭一般,祈求一份另眼。
只有谢桀对这个孩子多一分盼望向往,这个孩子出生之后,才会多一分安全与特殊。
人总是对自己倾注过情感的东西更为在意。
阿赫雅想留下这个孩子,那么作为一个母亲,她必须从一开始,就为这个孩子铺平道路。
即便每走出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提醒她曾经的无能。
“这几日,我看着昭宁,总是害怕。”阿赫雅的声音很轻,“陛下,您真的会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么?您真的会喜爱他么?”
就算这个孩子身上同时流着大胥与北戎的血液。
“会。”谢桀的手臂紧了紧,笃定地开口,“朕会给他最好的一切。”
阿赫雅翘了翘嘴角,定定地凝视谢桀。
她的眼中倒映着月色,像是蒙上了一层纱,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那就请陛下记住今夜的承诺。”她伸出手,与谢桀十指相扣,望向月亮,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意。
不要将她的孩子当做天平上的砝码。
那是她骨肉相亲,血脉相连的孩子,不是可以用利益衡量,任人取舍的工具。
谢桀的目光微沉,与阿赫雅对视:“朕以天命起誓。”
夜风清凉,吹拂过枝叶,带起一阵细碎的沙沙声。
仿若心绪纷乱。
阿赫雅垂下的发丝被风吹乱了些,又被谢桀拢起。
她忽然笑了,目光清冷地凝望着谢桀。
“没关系。”她眉目微舒,“就算陛下不喜,大不了到时候,我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这话里九分玩笑,却还有一分真心。
如果有一天,大胥容不下这个孩子,北戎可以。
谢桀的脸色瞬间就黑沉了下去,重重地在她唇珠上咬了一口,充作惩罚。
“你已经是朕的昭妃了。”他的声音冷硬,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册封的日子就在三日之后,你还想如何远走高飞?”
跑?想都别想。
阿赫雅愣了愣,眼神惊讶,脱口而出:“昭妃?”
前世她的封号并不是这一个。
那时候,她被称为梅妃。
梅是凌霜傲雪,最有风骨之花,可在阿赫雅眼中,却仿佛一种讽刺。
她不过是一枝插在瓶中,任君主赏玩的花儿罢了。
谢桀低头,侧脸在月光下更显帝王威势,眉眼间却分明是温柔。
“嗯。”他声音平静,仿佛说出的只是最寻常的话语,“烂昭昭兮未央的昭。”
四海皆知,天地为证。
许你如不沉之日,昭昭未央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