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缘君走入御书房时,谢桀并没有在批阅奏折。
他坐在书桌前,半合着眼,周身气势冷冽,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缘君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顿了顿,又极快地掩盖住那一分痴迷,干脆利落地朝谢桀跪拜:“陛下。”
“起来说话。”谢桀缓缓睁眼,深深地望着谢缘君,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缘君却没有动。
她伏在地上,额头叩在手背上,似是恭敬,话语里却尽是锋芒:“妾听说,陛下将阿赫雅放出了冷宫。”
谢桀顿了顿,指节在桌案上点了点,似笑非笑:“你的消息倒是快。”
谢缘君抿紧唇,深吸了一口气:“陛下,阿赫雅毒害昭宁长公主,罪本当死。”
“这话本不该由妾一个外人说。”她的声音清冷,以退为进,“您如此抬举一个身份不明,险些害死昭宁的异族,未免太过不智。”
这种话,也只有依仗着身份,有恃无恐的谢缘君敢说。
谢桀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斥了一句:“放肆。”
他看在死去兄弟的情面,与谢缘君往昔功劳的份上,才对她多几分容忍,却不是让她得寸进尺的。
“阿赫雅有救驾之功,已经算是将功折罪。”他的声音中含着威严,不容置喙,“你若是为了此事而来,可以出去了。”
“那也该将她赶出京城,否则,如何对得起昭宁险些丧命?”谢缘君丝毫不惧,抬起头,直视谢桀的双眼:“昭宁是妾一手带大的不错,可她也是陛下血脉相连的胞妹,是大胥最尊贵的长公主。”
“您如此轻飘飘地放过伤害她的凶手,要昭宁如何自处?”
一字一句,尽是质问。
谢缘君在试图用血脉亲情,将谢桀架起来,逼迫他送走阿赫雅。
她虽以顺从姿势跪伏在地上,却分明步步紧逼。
谢桀的目光晦涩幽暗,半晌,他冷声开口:“昭宁中毒一事,与阿赫雅无关。”
阿赫雅没有对昭宁下手的动机,从御医院取走的那些药材,也已经被证实是用来制作了避子药。
当日他一怒之下,将阿赫雅送入了冷宫,紧接着便是祭天刺杀,何家谋逆,金吾卫与自己都忙得一团乱,谁也没能顾得上查案。
时至今日,只怕所有的证据都已经被处理了干净。
尽管如此,谢桀也从事件始末中猜出了几分。
他的眼神落在谢缘君的身上,寒凉如冰:“朕的旨意,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谢缘君捏紧了拳,强压下自己眼中的不甘与怨气,面色更冷了些。
她想提醒谢桀,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又想起谢桀对太后复杂的感情,理智地止住了话头。
谢缘君咬住下唇,半晌,眼里闪过狠厉:“陛下就如此相信那个异族人?”
“妾听闻,是阿赫雅挟持何婕妤,带领林家亲卫,杀入帝宫,营救陛下。”她抬起头,眸中冰凌凌一片,“一个弱女子,当真有这种胆识么?”
那不是话本,那是实打实的宫变,残酷的厮杀。
普通女子,见着染血的刀剑都害怕不已了,何况踏过尸山血海,一路挟持何婕妤,闯入帝宫?
谢缘君不信。
她的话语里带着清晰的质疑,直截了当地将矛头指向阿赫雅的身份:“这样一个女人,在尚武好勇的北戎,又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么?”
谢缘君清楚谢桀的多疑,也知道他对北戎的雷霆手段。
她在挑拨谢桀对阿赫雅的信任。
人啊,只要心里有了怀疑,就回不了头了。
这颗猜忌的种子只会越长越大,直到撑破表面的平静,把所有丑陋的狐疑血淋淋暴露在阳光之下,将感情毁得一干二净。
谢桀周身气势骤然一冷,折断了手中的朱笔,手臂青筋暴起。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谢缘君,警告的声音里含着煞气:“出去。”
她那点小心思,谢桀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他的声音刚落,便有太监上前,站在谢缘君身前,恭恭敬敬地“请”谢缘君离开。
谢缘君咬紧了牙,冷冰着脸,朝谢桀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她的身后,传来了奏折落地的响动。
显然是谢桀正在发怒。
谢缘君闭了闭眼,才勉强压住自己眸中的狠厉。
他分明也对阿赫雅的身份有所怀疑,在自己面前,却依旧对阿赫雅百般维护!
救驾之功……救驾之功……
谢桀究竟是因为这所谓的救驾之功,而对阿赫雅手下留情,还是早就有了与阿赫雅和好的心思,只是恰好用这救驾之功做了台阶?
也许谢桀自己并未察觉,可从少年便爱慕着他的谢缘君却清楚地发现了他的不同。
也正是如此,她心中的怨恨愈发浓烈,仿佛蔓生的野草,将心脏缠绕,勒得生疼。
“主子。”谢缘君的贴身宫女绿云看见她出来,快步迎了上去,压低了声音,还未开口,便惊住了:“您、您的手……”
谢缘君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松开了拳头。
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肉里,鲜血顺着伤口渗出,看起来十分骇人。
她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地从腰间取出手帕,胡乱地擦了擦,余光瞥了绿云一眼,声音冰冷:“又出什么事了?”
绿云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背后发凉,忙低下头,胆战心惊地开口:“昭宁长公主……趁着您求见陛下的功夫,留信跑去了琼枝殿。”
布帛撕裂之声响起,刺耳异常。
绿云愈发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睛落在那块被谢缘君硬生生撕开了的手帕上,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
她早就知道,谢缘君不是表面上那样清冷自持,可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
这是在御书房里受了什么刺激?
“……什么都要跟我抢。”谢缘君没理会绿云的表情,只是呢喃了一句,转头望向御书房,仿佛要越过那一层层的台阶与宫门,径直看到里面的人。
她眼里泛着寒意,阴森渗人,仿佛一条蛰伏的蛇。
谢桀也好,昭宁也好。
阿赫雅,怎么就这么喜欢跟自己抢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