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市人都知道,十年前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
那时候,城中村还没有现在这么破旧和杂乱,附近的游乐园是榆市红极一时的娱乐场地。
每到周末和节假日,游乐园就挤满了孩子和家长,热闹万分。
游乐园离江承家只需要步行五分钟,他经常去,却从来没有玩过任何一个项目。
他去那只是因为他很饿。
江嫤时常动不动消失好几天,一分钱也不给他留。
他饿得没办法,只能靠自己。
有时候他会在摊贩收摊的时候要到一个有点糊了的烤红薯。
有时候他会在披萨店里,趁服务员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偷几块别人吃剩的披萨。
有时候运气好,会遇到好心的家长,给自己孩子买吃的的时候,也给站在旁边可怜兮兮看着的他送一份。
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尊严是不值什么钱的。
能填饱肚子才是最实在的。
只要能填饱肚子,他什么都不挑,照单全收。
那年冬天,他运气很好。
他找到了一份工作。
游乐园里有一个卖氢气球的男人,看他可怜,再加上自己不愿意在外面蹲着受冻,就雇他帮他看着摊子。
从中午看到天黑,看大半天,给他三块钱。
三块钱。
可以吃一天的饭。
他欣然答应,就这么过了大半个冬天。
因为天天在外面冻着,他手上起了一大片冻疮。
先是水泡,水泡破裂,里面的水流出来,又变成硬节,长满整张手,又胀又痒,但更多的是疼。
有些地方烂了又好,好了又烂,最后就留下一块疤。
他的手上全都是疮口,几乎快没有一块好皮。
有一天,气球摊上来了一个小女孩,还跟着一个小男孩。
小女孩穿着粉色的羽绒服,戴着粉色的毛线帽,全身上下都是粉嘟嘟的,连脸颊也是粉的。
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小女孩。
又干净又漂亮,就像是游乐园城堡里住着的公主。
女孩挑了一个气球,也是粉色的,是某个动画片里的人物,小兔子形状。
他们付了钱,江承把气球摘下来递给她,女孩接过,声音很甜地对他道谢。
但“谢谢”还没说完,那女孩看到了他的手,瞬间捂住嘴巴,像是被吓到一样。
“你的手...”
她身边那男孩看了一眼,立马皱着眉说:“好吓人啊。”
童言无忌,遍布冻疮的手本身就很骇人,第一反应觉得吓人很正常。
江承举着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
他忽然觉得脸很烫,有一种自惭形秽的羞耻。
他下意识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藏,可是衣服不合身,袖子太短,没有地方可以藏。
他看着那女孩的目光,只能狼狈地任由她打量自己丑陋的伤口,无所遁形。
他忽然感觉那些伤口又开始发痒发胀。
就在他就快要受不了的时候,他听到那女孩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哥哥,你疼不疼啊?”
然后他看见她皱着眉头,开始摘自己的手套。
她的手套同样也是粉色,上面绣着雪花和圣诞树的图案,毛茸茸的,看着就很暖和。
她把手套摘下来,然后一把塞进他的怀里。
“我把我的手套给你吧。”
她看着他笑了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这是女孩子的样式,你别嫌弃。”
江承愣住了。
他傻傻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女孩已经拉着她身边的男孩走开了。
他拿起怀里的手套,手套摸起来特别软和,一看就不便宜。
他想,不知道这样一副手套要多少钱。
江承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里面还有女孩残留的体温,热乎乎的。
柔软的布料把他的手包裹住,立刻就不冷了。
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那个小男孩牵起女孩的手,语气关心地问她:“我说裴小晰,你把手套给别人了,你不冷么?”
“冷啊。”女孩清甜的声音传过来。
“...那你还!”
“哥哥给我捂捂啊。”女孩把手往男孩的口袋里塞,嗓音软乎乎的,卖乖地笑起来,“给我捂捂就不冷啦~”
她的笑声咯咯的,像是一只小黄莺,又清脆又好听。
江承摘下手上的手套,他不敢多戴,怕手上的创口会把它弄脏。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揣进了兜里。
男孩女孩的声音逐渐变小,他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们走远,走到一对高挑好看的男女身边。
他站在原地,目光越过游乐园来来往往的人群,呆呆地看着那个粉红色的小小背影。
那时他想,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还能再遇见她。
如果真的能遇见,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能过得好一点,能体面一点出现在她的面前,起码能拥有和她打招呼的底气。
然后再和她说一声谢谢。
可是,在学校的走廊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
再次相见,他依然是一个过得烂透了的人。
上天给了他这份重逢,可他配不上。
凉风吹过空荡荡的巷口,江承站了很久,久到把漫天的霞光披到了肩上。
他深深闭了闭眼,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包烟,最便宜的劣质香烟。
他撕开包装纸,抽出一根烟,用火机点着,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呛人的劣质烟味瞬间蔓延进肺脏,带来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他这样吸了好几口,呼出烟很呛,熏得他眼睛有些疼。
江承垂下头,手里夹着烟,用掌心重重摩挲了一下眼角。
然后低声咒骂了一句脏话。
他垂下手,将猩红的火点包裹进掌心,指节用力,半根燃烧的烟被捏碎在掌间。
手紧紧攥着,仿佛浑然不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