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下,徐海涛他们从车里出来。车上没有伞,雨水打在身上,也打在那一片光秃秃的石壁上,放眼望去,雨幕里一片混乱。徐海涛只感觉心头凉的仿佛要结冰。
有人朝他们奔了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是镇上卫生院的医生。他跟彭宇汇报:“镇长,情况很不好啊。”
彭宇沉着脸,问道:“有人救出来了吗?”
那人摇摇头。
彭宇瞪他一眼:“什么情况都没掌握,怎么就不好了?”说着,便朝雨幕里走去。徐海涛也冲进了雨幕里,直往那一片废墟一样的坍塌处冲。冲到一半,又奔来一个人,是村长方云桥,他披着雨衣,手中拿着伞,要为彭宇撑伞。他的手刚举起来,彭宇就怒了:“都什么时候了,方云桥?里面是什么情况?”
方云桥仿佛被震了一下,眼睛狠狠地闭了两下,一张略显肥胖的脸抖了一下,才说道:“情况不太好。”
雨水让彭宇的眼睛有些犯疼,他抬手撸了一下脸,目光仿佛喷火般看着方云桥,说道:“我要听具体的。什么叫不太好?啊?你能不能说清楚?”
方云桥裹在雨衣中的身体又抖了抖,但还是坚持着举起了手中的伞,遮住了彭宇的头,然后才说道:“刚挖出了一个人,连脸都碎了,心跳也没了。”
彭宇的脸色一时间有些苍白。面对生死,谁都无法轻松。
徐海涛在一旁听了,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便朝现场冲去。抢险队伍都在里面,徐海涛冲了进去,只看见机器和人一起挖出了一条道,有些石块上有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看不真切,却直让人身体发紧。徐海涛走到最前面,也是事故发生的最里面,拍了拍一个低头搬石头的人的肩,那人抬起头来,徐海涛认出是镇上派来的抢险队的人,便问道:“情况如何?”
那人脸色凝重,说道:“现在不好说啊!生命探测器探测不到生命迹象,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奇迹。所以,我们也不敢直接用机器挖,这种事,不能有万一。”
徐海涛知道他是对的,但这样挖,实在是太慢了,时间也是生命啊!但,如果直接让机器挖,肯定是不行的。这样想着,徐海涛用手撸了一下脸上的雨水,低下头,和那人一起开始挖石头。
那人朝徐海涛看一眼,说道:“这种事,你们这种人是做不来的。”
徐海涛脱下被雨水打湿的沉重的呢外套,也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搬石头。不多会儿,彭宇也进来了,问了问情况,也开始搬石头。
天蒙蒙亮的时候,徐海涛直起腰想要喘口气,却忽然一阵头晕,差点一头扎进乱石堆里。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却一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徐海涛也挖出了一具尸体。他不知道一共是多少,他忽然不敢问。
他撑着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直起腰。彭宇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四处看看,镇政府的人一个也没见,连村里的人也没见,只有抢险队的人还在争分夺秒。
徐海涛疑惑地看了一眼之前和他说话的抢险队员,问道:“其他人呢?”
那人看看他,也是满脸疑惑:“其他什么人?”
“我是说,除了我们,其他人呢?”
“除了我们,便是那些被抬出去的了。还有谁?”那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又低了头开始挖石头。徐海涛注意到,他的手指和他的一样,全部破了,血迹斑斑。
“抬出去的具体有多少?”徐海涛下意识地问道。
那人又直起身子看了徐海涛一眼,说道:“这个,我可不清楚。我们只负责抢险,不负责统计数据。”
不知道为什么,徐海涛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想到这个,他不禁全身一阵发冷。不过,他很快否认了这种想法,不可能的。他们不可能这么做。他往外面走去,一直走到外面,才看到站在一旁抽烟的茅国栋他们。徐海涛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愤怒,那一刻,他很想冲上去揍他们一拳,但,这个念头滑过,他只是狠狠地捏了捏拳,然后慢慢地走上前,问道:“到目前为止,伤亡多少,有数据了吗?”
茅国栋吸着烟,烟头的亮光在冬日清冷的晨曦里透着诡异的红,他朝徐海涛投来一眼,目光滑过他鲜血淋淋的手指,声音夸张地说道:“呦,徐镇长,你怎么受伤了?”
徐海涛有些烦躁,说道:“没事,数据出来了吗?”
茅国栋忽然轻笑一声,说道:“徐镇长,怎么,你是安全生产的分管领导,却来问我要数据吗?这个,有点说不通吗?而且,你不是一直深入现场了吗?按理,你应该最清楚呀!”
徐海涛看了看其他几位,没见到彭宇,便问道:“彭镇长呢?”
“彭镇长不是跟着你到现场救人了?”茅国栋淡淡说道。
徐海涛敢确定彭宇不在现场。刚才,他仔细看过。他朝茅国栋盯了一眼,他忽然有些失望,这样的人,怎么能做领导呢?他凭什么做领导?可是,这样的话,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只能引起不必要的争吵。而此刻,他可没有时间用来争吵。
彭宇离开了。
这个消息,让徐海涛有些震惊。
他为什么离开,他去做什么了?
另一个让徐海涛震惊的事实是,那些被抢救出来的尸体,都被运走了,而且没有人知道,运到哪里去了,一共有多少人。
区里相关部门的领导是上午十点多到镇上的,然后,徐海涛才从周琪那里听到了一个数据:这次矿难,一共伤亡5人,一人当场死亡,两人还在抢救,两人重伤。数据还在进一步更新中。
徐海涛觉得心头一阵窒闷,死亡怎么会是1人?光他掌握的数据,死亡也应该是2人。这数据,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为安全生产的分管领导,他当然明白,死亡人数越大,对他的压力越大。死亡人数越小,他的责任也越小。可是,这些数据,曾经可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徐海涛怎么也不敢想象,有人竟敢在这种数据上做文章。
周琪从徐海涛的脸色上看出了内容,说道:“他们不是做文章,只是采取了一些措施而已。只要说是在抢救,至少可以降低当场死亡人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徐海涛看了周琪一眼,心中感到了一阵暖意,他拍拍周琪的肩膀,说道:“谢谢。”
面对徐海涛,一开始,周琪心中还是不甘心的。凭什么到手的副镇长被他抢了去,他还得对他点头哈腰,但很多次他从徐海涛身上看到了那点与众不同的善意,他觉得,不应该与这样的人为敌。
或许,是内心里的善意拯救了他。
和他做朋友,远比和他做敌人要愉快。这是周琪总结的经验。
到晚上,这一场让人措手不及的矿难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数据:“总共伤亡8人,当场死亡一人,三人还在抢救,四人经过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坐在会议室里,听着彭宇总结的数据,徐海涛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挫败。按理,他是分管安全生产的副镇长,这些数据,他最有话语权。可是,事实不是如此,事实是,他从一开始是从周琪口中得到消息,到现在从彭宇口中得到数据,他深深地知道,在绩城镇,他还什么都不是。
虽然,他要追求的并不是那点认同,他难过的是,对于这些数据,以及这些数据背后活生生的生命,他毫无力量。他不能改变任何事,甚至,连一句该说的话都说不上。他只是一个能搬几块石头的人而已。
当天晚上,彭宇召开了全镇全体机关干部和村主任、书记会议。会议的主题是石山村配合矿上做好赔偿和安抚工作,其他村都要深刻吸取这一次血的教训,高度重视安全生产工作,接下来的一周,联村领导和联村干部全部下村参与安全生产大排查工作。
会上,彭宇没有给徐海涛讲话的机会。会后,徐海涛冲进了彭宇的办公室,彭宇还穿着上午那条被雨打湿的外套,徐海涛也是。两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徐海涛第一次注意到,彭宇浓密的头发里竟然也有了白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了悲哀,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彭镇长,我觉得光是安全生产排查还不够。这一次矿难,这个石矿是非法的,我们镇上根本没有掌握情况。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全镇展开大排查,还有多少这样的非法石矿?血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些在我们掌握之外的石矿,才是安全生产最薄弱的地方。”
彭宇阴着脸,他一贯喜欢挂着微笑的脸,这一整天一直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他盯着徐海涛,目光里透着疑惑,也带着审视,半晌,开口道:“徐海涛,谁告诉你说,这石矿是非法的?啊?”
徐海涛怔在那里。难道不是吗?他让安监上查了,没有这家石矿的任何信息。难道,这不是非法?
徐海涛看着彭宇,彭宇也看着徐海涛。
半晌,彭宇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徐海涛,你是分管领导,这些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还有,这一次事件,虽然死亡数据暂时控制在1人,但我敢肯定,区里会追责。”
徐海涛心头一震,猛然明白过来,如果是非法石矿,那么这一次事故,性质会变得更加恶劣,而所谓追责,也将变得更加严厉。徐海涛看着彭宇棕色的眼睛,感觉自己仿佛陷入在一潭泥浆里,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想爬上来,却又使不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