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瞬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凝固了,窗外小贩的叫卖声、车马行驶的轱辘声、孩童轻快的笑声……通通消失不见。
像过了一辈子那样长,又似弹指之间那样短。
沈栖姻放下了那张纸,且迟迟没有拿笔。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眸直视萧琰被墨色染就的一双眸子,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
冯衡与沈如姻一事,全拜她一手所赐。
她不装了,摊牌了。
萧琰面无表情,接着又问:“东月楼内,沈家兄妹大打出手,想必也是你的手笔了?”
继续点头。
“沈光宗举子身份被消,也是你在暗箱操作。”已经不是疑问了。
依旧点头。
唉,当着面被人细数战果,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墨眸微眯,萧琰觉得,自己倒愈发看不透她了:“你就不怕我告诉沈苍?”
回答他的,是沈栖姻唯一一次摇头。
大人身居高位,而我微如蝼蚁,真要取我性命,不必那般麻烦,一剑就够了就像他杀掉那名叫“赵九”的千鹰卫那样。
写完之后,她给萧琰匆匆看了一眼,然后便低头接着写。
萧琰竟也有耐心等她,并不催促。
不过大人留着我,有用处
他眼底似闪过一抹笑意:“比如?”
提笔。
我懂治病
举起。
放下之后,继续写。
还肯卖命
举起。
再次放下,唰唰唰——
能算卦
举起。
又放下接着写。
还会画画
萧琰看着最后这一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那十只活灵活现的小王八。
见对面之人又一次提起笔准备写字,萧琰未及细想便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掌下不同于他肌肤的细腻触感,让他微微闪神。
沈栖姻却没意识到有何不妥,只疑惑地朝他看去。
怎么了这是?
萧琰猛地收回手,紧握成拳。
他忽然站起身,拿起桌边的匣子就走。
行至楼梯口的时候,颀长身影忽然顿住,他背对着沈栖姻,沉声说道:“这笛子对我很重要,多谢你今日成全。”
“三日后你去栖鹰阁时记得寻我,我会还你一把更好的。”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栖姻望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不觉敛起眸子,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她知道千鹰卫在上京各处都有耳目,却万万没想到,萧琰居然会监视她一个小小的太医之女!
想来是那次在静安寺,她以为自己螳螂捕蝉,不想却有他这只黄雀在后。
他必是那时盯上了她。
想想也是,从前一切以家人为先的沈家二小姐,一夕之间判若两人,将原本保护家人的利刃反戳在了他们的身上,自然是要引人怀疑的。
方才,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萧琰会问她为何针对沈家人的准备。
谁知他不止没问,反而还匆匆忙忙地走了。
许是有什么任务?
萧琰既承诺了会送她一支笛子,沈栖姻便没在清音阁继续挑选,而是直接回了广仁堂,走之前还不忘将写有自己字迹的那张纸带走。
回到广仁堂,她见春生哭丧着脸蹲在屋中间,面前放着一个水盆,里面装着一件衣裳,有些眼熟。
沈栖姻蹲在他面前,伸手戳了戳他,无声询问。
怎么了这是?
“……我的衣裳脏了,洗不干净了。”他说这话时都快哭出来了。
沈栖姻心说什么衣裳啊,宝贝成这样?
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是去岁过年的时候,她送他的那件。
不止春生,还有师兄和师弟,她每人都送了一件,想着过年穿新衣,添添喜气。
可总也没见他穿过,还以为是他不喜欢那样式呢。
见春生手都搓红了,沈栖姻忙拉他起来:“洗……”
才说了一个字,她就蹙紧了眉头。
不知是不是方才遇着冯若滢时话说多了,这会子喉咙疼得厉害。
春生赶紧拿了纸笔来给她。
洗不干净就别洗了,留着明儿上山采药穿,脏了破了也不心疼
“可是……”这是你亲手缝给我的呀。
这件衣裳,春生收在柜子里一直没舍得穿,时不时拿出来试试,宝贝似的。
方才闲来无事,他又取出来想穿上臭美一下,结果却发现袖口竟有点短了,想着要再不穿怕是就小了,这才穿身上了,结果从柜台上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砚台,染了一身的墨。
春生觉得天都塌了。
之前沈老夫人一直管着沈栖姻的口袋,是以她也没什么银子,给他们做衣裳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可她见春生似乎很在意的样子,便试探着问他:那不然我再送你一件
春生瞬间满血复活:“真哒?!”
沈栖姻点头。
一件衣裳而已,不值什么。
春生却乐得什么似的:“好!”
二人说罢,春生屁颠儿屁颠儿地将衣裳拧干净晾了出去。
沈栖姻帮他倒水时不小心弄湿了衣裳,正赶上有人来看诊,她便随手拿了件三娃的袍子换上了。
她一边戴上面罩,一边往外走。
竟是个认识的人。
冯衡!
别看两人曾有婚约,后来又退婚,可沈栖姻面对他时,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既不憎恨,也不厌恶,就跟看门口过路的人一样。
虽说冯衡和沈如姻勾搭到一块,世人眼里他有负于她,可她自己心里还真就没怎么在意,因为她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儿。
哪怕他就是和山上的母猴子看对眼了,她最多也就是同别人一样,一起瞧个热闹,再多的,却是万万没有。
是以给冯衡看病,她心里没有任何芥蒂,除非他不给诊金,否则她没理由和银子过不去。
春生招呼他坐下,他却盯着沈栖姻的眼睛看出了神:“这位小兄弟……眼睛生得好生漂亮啊!”
“嘶,还有些似曾相识是怎么回事?”
春生:“……”是正经病人吗?
“公子哪里不舒服啊?”
闻言,冯衡瞬间就顾不上沈栖姻好看了,垂头丧气地说:“你先出去。”
春生知道有些病人看病的时候不愿意有第三个人在场,但今儿他们情况特殊啊,于是忙解释:“公子见谅,我们二当家这两日嗓子疼,说不出话来。”
可冯衡却坚持:“那你也出去!”
春生为难。
见状,沈栖姻提笔在纸上刷刷点点地写下几个字,翻过来举到冯衡面前。
你认字吗
冯衡:“你骂谁呢?”还问他认不认字!他差点考状元他不知道吗?
沈栖姻摆手。
春生再次解释:“公子误会了,二当家的意思是,您若是识字,她便写给您看,不知这样,您意下如何?”
“可以。”
春生这才拉上帘子离开,走之前给了沈栖姻一个“有事喊我”的眼神。
沈栖姻点头表示收到。
在给冯衡切脉之前,她先问了他哪里不舒服,可他却支支吾吾,一副不好启齿的样子。
沈栖姻见他把自己递给他问话的纸都要揉烂了,刚想阻止他,就听他声音极低地说了句:“大夫,我、我不行。”
沈栖姻伸出去准备给他把脉的手一顿。
不行?!
是她理解的那个“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