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江浔的声音淡淡传来:“你此番送别陆将军,可曾叮嘱他万万要小心身边人?”

    陆云铮闻言猛地抬起头来,面色惨白一片。

    危机发生在两年后,他以为远远未到,而且在幕后布局的襄王爷已然被禁足,他以为爹不会再有性命之危了。

    可......可如果真正站在幕后的是瑞王爷,那么......

    陆云铮登时就坐不住了,急得就要掀帘而出,江浔却摆了手。

    “无论你如何不堪,陆将军保家卫国,义薄云天,令人敬佩。”

    “沈将军自不可能袖手旁观,早就和陆将军细聊过了。”

    陆云铮听闻此言,额上冷汗滚下,心有余悸。

    是他的错。

    他还在依赖前世所知,一叶障目,自始至终连真正的敌人是谁都没看清!

    “公子,朝天街到了。”

    外头响起了南风的提醒声。

    他不太听得清车里头究竟在说什么,没有异样,便表明陆云铮还算安分。

    这些时日也不知为何,公子上朝突然改走朝天街这条道了,还吩咐他到了朝天街就停一停。

    这般其实是绕路的,但公子行事从来有深意,故而他也不问,只管照吩咐行事。

    “嗯,先停一停。”

    车里传来了江浔的声音。

    南风闻言便下了车,候在一旁,不敢打搅了自家公子。

    车内。

    江浔看着神情恍惚的陆云铮,神色平静地说道:“陆公子该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同为将门,沈将军与陆将军又是那般要好的兄弟。

    上一世沈家被陷害时,陆将军已然身死。这一世若沈家再遭殃,陆将军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陆云铮这会儿只觉疲累至极,他明白江浔话里的意思。

    如今他们有了同一个敌人,而他最在意的父亲无论如何都是站在沈征胜那边的。

    思及此,陆云铮惨声道:“如今只要能护住我爹,护住陆家,其他的我别无所求了。”

    江浔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做了个送的手势,淡声道:

    “那就请陆公子继续‘一无所知’下去吧,要想护住陆将军和陆家,会有陆公子大展拳脚的时候。”

    “当然,陆公子若不能胜任——”

    “你不必用激将法,我没蠢到看不出你的用意,你身在皇孙阵营,扳倒瑞王爷,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陆云铮面色青白,冷冷刺了句,声音里却透着股无力感。

    江浔神色淡淡:“各取所需罢了。”

    陆云铮掀帘下了车,方要抬步,身后传来了江浔意味难明的声音:

    “陆公子知晓《朝天歌》吗?”

    陆云铮闻言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江浔,可他半张脸都掩在车帘的阴影里,瞧不真切。

    陆云铮此刻心绪混乱,也无意再探究,转身离去。

    此时外头天还未全亮。

    朝天街上已有小贩开始出摊,准备迎接早起的食,炉灶里还有袅袅炊烟升起。

    有一些早起赶路的行商,正挑着货物、赶着骡马准备出城做买卖。

    还有一些行路匆匆的百姓,衣着简陋,似乎是赶着去做杂役,或是去工坊干活。

    陆云铮脚步踉跄,混入这些为了生计而忙碌的人群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江浔的目光越过他们,遥遥向朝天街的尽头看去,望到了远处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庞然大物。

    世上无人不知《朝天歌》,那是前朝末年的旧事。

    京城有条朝天街,街尽头是朝天阶,直通皇宫的朝天门。

    前朝末代皇帝昏庸无道,导致民不聊生。

    石老御史一生刚正,见皇帝昏聩,社稷堪忧,便从朝天街头始,跪行至朝天街尾,又跪上了朝天阶,一路高喝谏言,针砭时弊。

    可叹他年迈力衰,这一路艰难跪行,最终力竭于朝天阶上,吐血而亡。

    盛朝太祖听闻此事后,命人编写了《朝天歌》,以此劝诫警示后世子孙,当为贤明之君,以天下苍生为先。

    前世,岁岁走投无路之下,就曾抱着必死的决心效仿石御史,从朝天街头一路跪上了朝天阶。

    石御史此去登阶,百姓称颂心疼,一路奉水奉食,簇拥维护。

    可因为沈家通敌叛国之恶名,岁岁此去,沿途百姓皆向她投掷秽物。

    稚子懵懂无知,也跟着扔掷石子,将她砸得头破血流,笑骂她是卖国贼。

    她高呼陈冤,一步都不敢停下,跪得双腿血肉模糊,身后拖拽出一地的血痕。

    上门提亲那日,岁岁曾轻描淡写地同他说了这件事,而前些时日,他梦到了。

    梦里,听说沈家姑娘跪行朝天街,他匆匆从大理寺赶去。

    站在朝天街口,他看到了一条血路朝前蔓延而去,伴随滴答血花与满地污秽。

    朝天阶陡峭又漫长。

    上头曾淌着岁岁的血,映满了她的血掌印。

    事情闹大了,宫内派来御林军,狠狠将她打下了朝天阶。

    她挣扎,呼喊,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往前爬,直到浑身血肉模糊,人事不省。

    此刻站在朝天街口,江浔微微闭目,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沈嘉岁的身影。

    她艰难地朝前跪行着,被砸破的额头鲜血流下,糊住了她的双眼,顺着脸颊滑落。

    沿途百姓的唾弃声、辱骂声不绝于耳,更有人趁机冲上前去,狠狠推搡了她一把。

    可岁岁那样倔的一个人,她绝不会对百姓出手,她定是又挣扎着重新跪好,继续向前。

    他甚至能想象到,膝盖处的衣料被磨破,路上的石子嵌进了她的伤口里,将她的皮肉撕扯得破碎,与布片粘连在了一起......

    江浔蓦地红了眼眶。

    每一个能想象到的细节,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了他的心头。

    没有人能替岁岁原谅陆云铮,而他——

    江浔的眼里翻涌出了戾气。

    方才陆云铮问:“难道你江浔敢说自己十全十美,从未犯过错吗?”

    不能,自然不能。

    他江浔有私心、有私欲,甚至玩起心机和手段,可以比任何人都狠。

    他只是不愿,但有时候会有例外。

    善恶到头终有报。

    是吧,陆云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