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厅里坐着安阳伯一家三口。

    安阳伯夫人今日难得穿了亮色,稍显拘谨地坐在江浔对面。

    有安阳伯在一旁插科打诨,气氛倒也融洽。

    安阳伯夫人几番踌躇,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试着给江浔夹了块肉,递到了他碗里。

    “浔儿,多......多吃些。”

    她的声音难掩颤抖之意。

    江浔望着米饭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红煨肉,色泽红亮,肥瘦适中,散发出醇厚浓郁的香气。

    他没有犹豫,夹起来放进嘴里,肥而不腻,香香甜甜。

    江浔的鼻头突然冒酸。

    这是十年来,第一顿年夜饭。

    真好吃。

    “谢谢母亲。”

    江浔扬起头来,冲安阳伯夫人露出笑容。

    安阳伯夫人瞧见了,急忙避开江浔的目光,低头的瞬间,眼泪就滚进了热气腾腾的甜汤里。

    她将头埋得越发低,掩饰般一口又一口喝着甜汤,良久才颤抖着声音说道:

    “浔儿,多吃些。”

    “嗯。”

    江浔轻轻应了声。

    他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但今夜确实吃了许多,还多添了一碗饭。

    安阳伯的眼眶热乎乎的,几次悄悄埋首在桌子下,用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的眼角,再抬起头来之时,又笑嘻嘻的。

    “今夜一起守岁,可好?”他状若随意地提起。

    “好。”

    “好。”

    江浔与安阳伯夫人齐齐应了。

    晚膳撤去。

    一家三口围坐在矮案边,安阳伯邀江浔对弈,安阳伯夫人就坐在一旁观棋。

    “哎呀呀,刚才那一步不算!”

    “等等,等等,你先把黑子拿起来。”

    “我方才是没瞧见这里有颗黑子,不然不会走这一步的。”

    当安阳伯不知多少次悔棋后,安阳伯夫人终于看不下去,接替了安阳伯的位置。

    论对弈,她可要比夫君高明不少!

    安阳伯退坐一旁,嘴角微微扬起。

    哼哼,一切尽在掌握!

    .......

    砰砰砰——

    当外头齐齐响起爆竹声时,暖厅中的三人才知,子时中已经到了。

    原来,时辰可以走得这般快。

    安阳伯招呼二人起身。

    三人走到暖厅门口,瞧见外头烟火接二连三腾空而起,隐约还有欢呼声越过院墙,传到耳边来。

    江浔看得入了神。

    往年这时候,他在干嘛呢?

    好像在看卷宗,好像在望着烛火出神,好像......在黑暗中静坐。

    从前,是悲郁将他困住了,也是他——困住了自己。

    原来,除夕夜的烟火这般美。

    “浔儿。”

    江浔回头,瞧见安阳伯递给他一杯酒。

    他笑着接过,便见安阳伯举杯,率先开口:“来,顺颂时宜,百事从欢!”

    安阳伯夫人的脸上也有了笑意,眸光融融中含着泪花,温声道:“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江浔望着朝自己伸来的两个酒杯,只觉心头胀满,绚烂的烟火绽放在他身后,他伸手碰杯:

    “父亲母亲,岁岁无虞,常乐长安。”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

    .......

    回到听松院时,已不知是何时辰。

    江浔脚步稍显踉跄,因着安阳伯实在给他倒了不少酒。

    入得主屋,烛火还亮着,东南西北风被他催着,也各自过除夕去了。

    他走进内室,先是用冷水洗了把脸,而后竟又坐到了案前,自行研墨。

    手边搁着一张瞧着便很是昂贵的拜帖,外覆丝绸,上头还绣着花中君子。

    江浔拿起来瞧了瞧,展开时,里头还是空白的。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而后在案上铺开宣纸,借着拜帖比对了一番,瞧着竟像是.......在拟稿?

    若被熟悉江浔的人瞧见他这番动作,定要大吃一惊,只因他向来下笔如有神,每每一气呵成。

    却不知今日为何,竟连写张拜帖都如此慎重。

    江浔一共拟了三稿,而后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内室走去,却不是走向床榻,而是站到了衣橱前。

    他打开橱门,十分顺手地拿起最上头的一件黑色外袍,往怀中一拢,这才上了榻。

    若南风在此,定一眼就能认出,这不就是当初他说了要扔的那件黑色外袍吗?

    可此时,却被江浔带到了榻上,拥在怀中。

    他似乎是醉了,悠悠闭上眼睛,忽而嘴角一弯,喃喃道:“岁岁,我方才也祝你了.......”

    岁岁无虞,常乐长安。

    ————

    年初一。

    沈嘉岁收到了周姨娘的回信。

    昨夜陆府可谓热闹非凡,鸡飞狗跳。

    顾惜枝被盛怒的陆夫人浇了一头的汤水,陆云铮心疼不已,险些和陆夫人又起争执。

    还是顾惜枝顾全大局,丝毫不计较,甚至笑着敬了陆夫人一杯酒,愣是将贺岁词说完了。

    为了帮沈嘉岁试探顾惜枝的心思,周姨娘还亲自下场了。

    信上,周姨娘并未明言她是如何试探的,只是极谦逊地说道:

    “沈小姐,妾身不敢自诩阅人无数,但当年也曾在人堆里摸爬滚打。”

    “顾惜枝虽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妾身却认为,她如今用情,甚至不如大少爷悔婚那日,带她回府时来得深。”

    “人的眼睛,是很难说谎的。”

    “有一点,妾身必须要提醒沈小姐,当妾身在顾惜枝面前提到您的名字时,她的神色波动要强烈得多。”

    “顾惜枝,并不简单,且不得不防。”

    这是周姨娘给出的结语。

    沈嘉岁缓缓放下书信,她对周姨娘的本事自然深信不疑,至此心中猜测隐隐得到了证实。

    看来她之前确实走弯路了,或许比起陆云铮,顾惜枝才是更关键的人物!

    她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呢?

    沈嘉岁正细细思量,忽然沈嘉珩从外头匆匆走来。

    “姐!”

    沈嘉岁回过神来,将信放下,问道:“珩弟,匆匆忙忙的,怎么了?”

    沈嘉珩却在这时卖起了关子,神神秘秘地说道:“姐,往年这时候,各家不是都互送拜年帖吗?”

    沈嘉岁点了点头,一脸莫名,“是呀,怎么了?难道咱们今年不小心漏了哪一家吗?”

    沈嘉珩摇了摇头,一脸稀奇,“不是,是咱们家今年收到了意想不到之人递来的拜年帖!”

    沈嘉岁不知道为何,心头一跳,状若不经意地问道:“谁——”

    “江大人!是江大人!他在帖子上写了,年初三还要来登门拜访呢!”

    沈嘉珩早就忍不住了,没等沈嘉岁问完,自己就一骨碌全捅出来了。

    要知道京中这些年,可从未听说江大人往哪家递过拜年帖呢!

    沈嘉岁闻言蓦地低下头去,慌乱掩藏瞬间烧红的脸。

    砰砰砰——

    心在狂跳。

    他——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