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夫子训乔阳的话一时卡在嘴边,暗道这静思书院的人就是非同凡响,瞧着那男孩年纪不过十来岁,学问竟如此扎实。
乔小平微微怔住。
因为她听不懂那人的话。
每个字都能听清,连起来就似懂非懂了。
“为什么不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而是反了过来呢?”乔小平继续问道。
这可把童夫子和前面那男孩问住了。
见他们俩尴尬地愣住,乔小平估计这俩人也不知道,便自问自答道,“可能是刻石头的匠人搞反了吧!”
过了大石头,东西两侧分别有六排屋舍,那锦衣男孩带他们拐到右手边第一排屋子,“师兄,有人来报名。”
这次比试,是以静思书院招生的名头举办的。往常的话,报名的要么是童生,要么是权贵子弟,像乔小平这些人是没有资格的。
今年春天的院试,静思书院去了不少人,因此舍房空出来许多,可以给来报名考试的人居住。
“子煜,你怎么带着他们过来了?”说话的这人身量不高,瞧着也是个孩子,但言谈举止颇为古板老成。
“我刚好路过,”叶子煜随口说了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钟诩文摇了摇头,这家伙向来是吊儿郎当的,他也懒得去细问,转而看向面前的这一行人,躬身行礼道,“老先生,我叫钟诩文,您可以唤我诩文。”
“我姓童,是泊口乡桃李书塾的夫子,带着孩子们过来报名,”童夫子说完,便将后面一串小孩拎了出来。
六个孩子这回安静了,一个一个乖巧地跟在夫子后面,努力展示自己的良好形象。
钟诩文微微吃惊,他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参差不齐的学生们。
“这些都要报名?”
“是,重在参与嘛,”童夫子嘿嘿笑道。
若不是他年纪大,他也想试试嘞!
“来吧,在这里写上自己的名字,”钟诩文指了指桌子上的纸笔,温声道。
孩子们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挨个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乔小平是最后一个,她一拿起那笔,就觉得比自己的秃毛笔要好用太多了,砚台里的墨也更黑更顺滑。
钟诩文看着眼前这个最小的女孩,握笔姿势很是标准,写出来的字笔画舒展,结构匀称,方寸之间颇有几分她自己的风格。
钟诩文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你多大了?”
乔小平撂下笔准备回到小兰她们身边,听到这人的问话,转过身来回道,“虚岁七岁。”
钟诩文点点头,七岁,能写成这种字,不算厉害。但这小女孩瞧着家境并不好,便更难能可贵些。
他突然来了兴致,“走,我带你们去舍馆。”
“有劳,”童夫子礼貌道。
“不过,舍馆里都是男子,你们这有三个女孩,我一会去问问,看能不能把她们三人安排在碧竹园的房里,”钟诩文边走边道,“书院里也有女子来进学,不过都是住在家里,每日往来。”
“她们几人在书塾念书时也是这样,每日往来,不曾住宿,”童夫子细心地问道,“不知这碧竹园是......”
“噢噢,碧竹园是琴师柳夫子的住处,柳夫子是女子,一般书院里来了女眷,都是住在她园子的房里。”
“好,好,不瞒你说,我也是头一回带女徒出来。这女孩不比男孩,打不得骂不得,娇贵地很,我真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里没操到心,出了纰漏。”
钟诩文十分理解,他也是头一回见带三个小女孩来报名比试的,不过他年纪不大,没见过也正常,“是,圣上下了旨,允了女子科举,以后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前来求学,没准过两年就有女子舍馆了呢!”
乔小平小心地观察着周围,发现静思书院的设计很是简单明了,有一条贯穿南北的主路。
他们沿着进院门的那条路继续往南走,穿过这几排教室,迎面而来是飘扬的柳条,路左侧是一片小花园,右侧有一个大水池和小亭子,此刻都落满了雪。
童夫子也好奇地东张西望,他以前偷溜进来都是跑到教室那去听课,没想到这书院里头还有这么多东西呢!
“那是饭堂,”钟诩文指着前面右手边的大屋子说道。
万宝立刻两眼放光地盯着那,“里面的饭是夫子做的吗?”
“饭是厨子做的,夫子是教书的,”钟诩文不解道。
“也就是说,有专门的厨子做饭咯?”马全也兴奋了起来。
钟诩文点点头,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我开始喜欢上这里了,”万宝开心地说道。
“我也是,”马全道。
“那里是什么呀?”小兰指着刚刚走过的路西边的大坑,问道。
“荷塘,现在冬季,池塘里结了冰,到了夏天,荷花盛开,很是美丽!”钟诩文回道。
他原本不乐意接这个差事,师父非让他做,明明有专人负责接待报名的人,这不是浪费他时间吗?
满腹的怨气,随着几个孩子的笑闹声渐渐飘远。
虽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多多不以为意,道,“我家也有池子,是莲花池呢!”
“莲花池?莲花和荷花一样吗?”小兰问道。
“一样的,”钟诩文回道。
在书里,荷花莲花是一样的。
钱多多摇了摇头,辩驳道,“不不不,不一样。莲花的叶子是漂在水面上,荷花的叶子是挺出水面的。荷花是能吃的,莲子莲蓬莲藕,都是荷花长出来的。莲花就只有花,只能泡茶或者制香。”
钟诩文不由得愣住,他呆呆问道,“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的是?”
“是荷花,”钱多多斩钉截铁道,“荷花的花能高挺出水面,有时候能有一米多高。”
“受教了,”钟诩文谦虚地冲钱多多鞠了个躬。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你们中可有童生?”钟诩文忍不住问道。
“有的,”乔阳出声道。
钟诩文见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沉稳克制,以为童生就是他,夸奖道,“小小年纪......”
乔阳继续道,“我们夫子是童生。”
童生抱拳道,“老朽不才。”
钟诩文:“......”
确实不才。
又走了一会儿。
“到了,这里就是舍馆,你们四人,便住在六人间吧!”钟诩文指着前面那片房舍,冲几个女孩道,“你们在此稍等,前面是男子舍馆,多有不便。”
舍馆有三个区域,桐花园,秀山居,聚珍馆。分别是童生住的六人间超级大土炕,秀才住的三人间独立豪华小土炕,以及举人或权贵子弟住的单间榆木架子床。
钟诩文见他们人多,便直接将他们带来了童生的舍院——桐花园。
“那我们在前面的亭子里等着,”小兰出声道。
在男子舍馆门口站着,好像也有点不妥。
“好,我们放下东西就过来,你们就待在那,不要四处走动,”童夫子不放心地叮嘱道。
小兰和多多已经跑走了,乔小平坠在后面回夫子,“好的,我们记下了,夫子快去吧!”
衣服里的小金条硌得她肚子有点不舒服,想跑也跑不快,只好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慢慢走着。
刚进亭子里面,就见小兰指着前面尽头处的小院,道,“你们瞧瞧,那是不是碧竹园?”
“哪?让我瞧瞧,”乔小平迫切地需要知道碧竹园还有多远,她忽然想起,自己腰间还塞了半块砖头,怪不得这么硌得慌。
她眯着眼睛朝那边望去,依稀能看清中间那个字是“竹”。
“应该是,我看中间那个字是‘竹’。”乔小平猜测道。
“咱们仨还没一块住过呢!”小兰拉着她们俩的手,期待道,“你们说,是大通铺还是分开的小床呀?”
“床吧,本小姐千金之躯怎么能睡大通铺?”
乔小平看了看四周的积雪,“我希望是土炕吧!”
土炕烧起火来,暖和得很。若是床的话,夜里岂不是要盖七八条被子?
想到这,乔小平疑惑地问道,“对了,多多,你冬天睡床不冷吗?”
“有炭盆呀!”钱多多继续道,“不过屋里虽然不冷,但也不是很暖和,夜里睡前还是要泡个热水脚,不然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脚还是冰的。”
闻言,小兰和乔小平都瞪大了眼睛,惊讶出声道,“你是不是没睡过土炕?”
“听起来就脏不拉几的,本小姐才不要睡在那个上面。”
“哎呀,那个可暖和了,”乔小平抱着她的胳膊晃道,“夜里盖一条被子就行。”
“怎么可能?”
小兰笑着道,“是真的。”
她们俩说的钱多多都有些期待碧竹园的房是土炕了。
“小兰,”乔小平喊道。
“怎么了?”
小平压着声音耳语道,“我能不能把砖头拿出来?”
“为什么?”钱多多不解道。
小兰劝她,“别拿出来了,你没听刚刚那人说呀,舍馆里住的都是男子,这科考只考学问,可不考人品,万一里面有一两个人渣败类呢?咱们还是不要去赌那个万一了。”
钱多多也跟着点点头,附和道,“是呀,咱们到底是女子。”
上次的事情,喜儿同她说了七七八八,她自己却一点记忆都没有。
钱多多和喜儿嘀咕了许久,最终猜测是母亲要害她。
于是,她求到爹爹跟前,想让爹爹为她做主。可爹爹并不在意她的怀疑,反而劝她不要多想,还要换掉喜儿。
她求了好久,才把喜儿留下。
现在搞得她满肚子疑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她就有点草木皆兵,警惕性骤然增高。
乔小平哭丧着小脸,一言不发。
算了,硌着就硌着吧,这可是保命的家伙式!
没一会儿,钟诩文和夫子他们走了过来。
乔小平觉得那钟诩文比童夫子还像老学究,那张脸像个木头似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们三个刚刚猜的不错,前面果然是碧竹园。
一进园门,便是一片池塘,上面架着曲折蜿蜒的石桥。
不过那石头颜色洁白,质地坚实而细腻,跟乔小平以往见过的杂色石头不一样。
而且那石栏杆上还雕刻着荷花,或许是莲花,她也分不太清,总之就是非常漂亮。
走过石桥,路两侧是大片的竹林,隐隐约约能听到琴声,钟诩文带着他们径直朝琴声的方向走去。
往前走了没多远,乔小平看到了弹琴的人。
柳竹音一袭素雅衣裙端坐于亭下,面庞秀美,身姿优雅,眉如远黛,眼若秋水。
“柳夫子,”钟诩文大声喊道。
柳竹音轻轻皱眉,为突然出现的噪声影响了她的琴声而感到微微不悦,“何事?”
“这几个报名的人里有女孩,所以想让她们在碧竹园的房里住几日......”
“带她们去便是,”柳竹音头也不抬地回道。
“是。”
乔小平跟着大家往旁边的小道上去,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后面又传来了琴音。
她不会弹琴,只觉得好听。
乔小平回过头去瞧,柳夫子似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宛若一幅美丽的画卷。
穿过竹林中的小道,便是一排屋舍。
“到了,就是这里,”钟诩文指着那排屋子道,“你们把行李放进去吧!饭堂是辰时、午时正、酉时开饭,书院亥时正闭门,你们若是出去的话,别误了门禁。正月最后一天考试,还有十几天,白天别去教室附近溜达,其他的地方随意。对了,藏书阁是教室西边那栋阁楼,山长说你们可以进去看看,但是不能外拿。”
乔小平顿时眼前一亮。
她捏了捏自己的书袋,暗道不好,带的纸不多。
钟诩文说完,仔细回想了一遍,应该没有漏什么重要信息,“那我就先告辞了。”
“多谢,”童夫子礼貌道。
“气。”
送走了钟诩文,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夫子,是不是没事了?”万宝立刻问道,“这十几天我们岂不是自由了?”
“自由个屁,赶紧回去把你们那一大包行李收拾了,”童夫子强忍着脾气道。
马全乔阳和万宝三人往住处走去。
童夫子同她们三人叮嘱道,“我瞧那柳夫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们在这住着尽量保持安静,别跟在咱们书塾似的,房顶都要掀开来。但若真遇到什么事了,也别不好意思,尽管去敲柳夫子的门,大不了得几个白眼。还有,没事多看看书,进这里一趟不容易,别光想着玩,雪仗什么时候也能打,听到没有?”
“听~到~了~”三人拖着长音齐声答道。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不往这边来了,你们若是有什么事,就站在桐花园外头喊我,我特意选的最靠门那一间,你们一喊我就听到了。别往里进,里面都是男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不许出书院大门,县城不比咱们镇上,外头可乱呢!若是需要外出,务必先禀了我。还有,饭堂是辰时、午时正、酉时,我不是教你们怎么看时辰了吗?千万千万别误了饭点,这可不是在咱们书塾,饿了我也没法给你们热馒头……”
童夫子喋喋不休了许久,乔小平感觉自己眼前都开始冒金星了。
“夫子,现在饭堂还有饭吗?我有点饿了,”乔小平打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