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叹了口气,幽幽道:“小末,你的性情我很了解。此刻,你纵然心生双翼,离心似箭,却也碍于情理道德觉得自己不该去见他。其实,你不必对我心存内疚。原本,你我的这桩婚约,并非你心甘情愿的,只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而已。所以,我不希望这一纸婚约将你束缚得不再是以前的小末,我更不希望你只是因为婚约的束缚才对我心生愧疚。
“你做人与师父一样,规矩周正,万事理为大,以他人为先,自己的感受却置之一边,顾得上便顾,顾不上便割舍。”
他这是第一回如此认真地与我说话,我从没仔细地想过自己,也从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原来是这般模样。
“你若是自私一些、大胆一些、精明一些,你与云洲便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误会。可是,你若是自私、大胆、精明,你便不是你,也就不会让我和云洲动心。
“你常常让我想起山间的溪流,溪中的小荷,荷叶上的露珠。有时候娇憨愚钝得让人牙痒,有时候又让人觉得通透得自叹弗如。纵然我再惹了你,你也从不记仇,转眼就对我笑,毫无心机。逍遥门,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你,可惜,你眼里却只有一个人。”
我默然聆听着江辰的话语,嗓子哽得生疼,依旧说不出一个字。
“我送你去见他一面,是真心诚意的,并非虚伪违心。我虽然自负骄傲,却也自恃是个心胸开阔的男儿,若是连这个都容不下,又如何配得上你?”
他的喃喃低语,如小楼一夜听风雨,沉香亭北倚阑干。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是在刻板上认真细致地篆刻,再提笔蘸墨以蝇头小楷细细地临摹,深刻清晰。
我心里涌动着一份沉甸甸的感喟,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低声道:“江辰,你不要再说了。”
“小末,时辰已经过了,去吧。”他牵起我的手,温暖干爽的手掌,没了下午的潮热。
轿子停在起月楼的时候,江辰将我扶出轿子,柔声道:“我在下面等你。”
我长吸一口气,缓缓踏上台阶。
起月楼前大红色灯笼高高挂起一排,明辉如皓月。我站在廊下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江辰静静负手而立,正凝眸看我。橘色光影中,他姿容淡定,仪态从容,一如小楼观明月,春山看云起,可是我莫名就是知道,他的心里并非如此,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定是紧握成拳。
我转过身去,已有店家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姑娘里面请,几位啊?”
“我来找人,约好在舒雅阁。”
他一副恍然的模样,忙道:“哦,云大人交代过,小的知道。姑娘这边请。”
我随着他登上二楼的雅间,他一直往里走,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开始狂跳起来。
云洲,他要对我说什么?他若是真的说了什么,我又该怎么做?
小二敲了敲门,“云大人,您等的人到了。”
“进来。”
门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我一怔,这声音,并不是云洲,有些像他父亲云知是的声音。今日在摘星楼,我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虽寥寥数句,但我对他的声音,印象已极其深刻。
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位年近五旬的男子站在门内。他气宇华贵,相貌俊伟,威武而不失儒雅,剑眉星目,不怒而威。
“你便是云末吧?”
我慌张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怎么也没想到来见的人竟是云知是!
他点点头,“来,进来说话。”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去,他顺手关上门,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
我局促地坐在下首。他撩起袍子坐在我的对面,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放在我的跟前。
我连忙低声致谢,情不自禁地紧张不安,他约我来,想要怎样?
他默默地打量了我几眼,目光炯炯,犀利如锋。我越发疑惑不安,实在不知道他找我来,所为何事。既然今日云洲的心思已经被他窥破,皇帝赐婚也被他阻止。此刻再来找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今日找你来,是想说说几十年前的一些旧事。”
旧事?我心里莫名一紧,立刻有一种预感,那些旧事应该与我和云洲有关。
“当年,我祖父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战死在福建。高祖登基之后,追封我祖父为远志将军,世袭福州守备指挥一职。我大伯年过四旬无子,为了世袭此职便将我过继过来。不料,我十四岁那年,大伯老年得子,生下我二弟知非。知非天资聪慧,被我家人视为掌珠,我对他也是疼爱非常,因为我所承袭的守备指挥之职,本该是他的。
“当时朝局不稳,北有女真,南有倭寇。戚冲将军随着远照大师打女真,我在福建剿匪。一南一北,各负盛名。世人皆称他枪法第一,我剑法第一。我与他虽未谋面却惺惺相惜。他从北疆回来之后回到浙江,我专门带着二弟知非前去拜访,想和他切磋切磋。当时,我们二人功夫相当,但兵器之上他却略占上风,因为剑短枪长。切磋之后,我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件事。”
他抿了一口茶水,又道:“倭寇惯使长刀,那长刀源自唐刀,自遣唐使传到日本,加以改良,又改为双手握刀,更利于劈杀。倭寇凶残,又占着兵器上的优势,屡剿不尽,百十个武士浪人就敢入境杀我数千官兵。而我朝在兵器上一直未能有对付日本长刀的利器,配备的长枪虽能进攻却难以防守,在实战中一直落于下风。我与戚将军比试之后,突生一个念想,若是能将兵器长短结合,兵士互相配合呼应,长枪进攻,短剑或短枪防守,定能制胜克敌。当时我便想到了江湖上盛传的重山剑法,又称鸳鸯剑法。这套剑法世传天下无双,合练无敌。若能找到它,从中化解出一套适宜军中的阵法,实是居功至伟的一件好事。”
听到“重山剑法”几个字,我心里顿时一紧,这件往事,果然与我有关。
“知非知道我的心事之后,自告奋勇要去替我寻那剑法。他在逍遥门有两位好友,一位是江瑞阳,一位是石景。那剑法正是他的好友江瑞阳的家传至宝。”
江瑞阳?我心里猛然一跳,莫非,他是江辰的父亲?
“不料,江瑞阳告诉他,此剑谱二十年前就被盗走,至今下落不明。我发动各种关系,花了三年时间,掷重金才买到一个消息:重山剑法可能是被流金宫盗走。那流金宫是江湖上的邪教魔道,向来不为正派所容。善使暗器、下毒、机关等。流金宫机关重重,几乎无人能进得流金宫全身而退。知非年轻气盛不知深浅,带着石景夜探流金宫,结果两人被擒。当时流金宫宫主的女儿慕容俏不知为何,私自放了他们。知非对那妖女慕容俏一见倾心,慕容俏却对他无意,不假辞色,更不肯将重山剑法交出来。知非心高气傲,又对那妖女爱之入骨,一时冲动,竟施了迷药,想生米做成熟饭,得了她的人再慢慢感化她,将重山剑法交出来,交给我做一番大用处。不料,那妖女失身之后,竟趁知非不妨,一剑将他刺死……”
云知是初时平静,说到这里心情有些起伏波动,浓眉紧蹙。我听到这里,也是一惊,这慕容俏果然是个烈性女子。
“知非死后,我便想找到慕容俏为他报仇。不料,几个月后我派人找到她,她却身怀有孕。我顿时无法下手,因为她说孩子是知非的,我不知道孩子是不是知非的遗腹子,一直派人跟踪她,想看看那孩子到底何时出生,以此来推算是否是知非的孩子。孰知,几个月之后她突然从江湖上消失了,而石景却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孩子的包袱里,只有一张纸,写了生辰八字。石景告诉我,那字,是慕容俏的笔迹。”
听到这里,我几乎不能呼吸,那个孩子,竟会是我?
云知是深深地看着我,沉声道:“若我猜得不错,你便是慕容俏的女儿。可是,你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我弟弟知非,我无法确认。所以,我决不能答应你和云洲的婚事。因为,你若是知非的女儿,你和云洲便是堂兄妹;你若不是知非的女儿,你便是我云家的仇人之女。你和云洲,绝不可能在一起!”
这件往事,他信口说来,淡然平静,而对我来说,无疑是滔天骇浪山崩海啸一般。我看着他,竟没有力气说一个字。
原来,如此。
他叹了口气道:“我年岁已高,不想再计较当年旧事;况且知非当年也有过错,即便我再见慕容俏,也不会再执意为他报仇了。只是,云洲是我的独子,我对他寄予厚望,不想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更不想他为了此事与我反目。这件事事关云家名誉,二叔在他心里又是个英雄,所以,我瞒着他来对你说明其中缘由。往事已逝,我身为长者,对你并无什么成见,你如今已是江家儿媳,我真心希望你和云洲,有各自的幸福。”
他的话不过是将我的上午的死心变成绝望而已。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和云洲的的确确是再无一丝丝可能,除非,我不是慕容俏的女儿。
可是,重山剑法在我手中,我若不是她的女儿,这份绝世珍宝又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就送给我呢?还有,那每年的一份的生日礼物,价值不菲。她定是对我又爱又恨,所以才会生下我便遗弃了,却又忍不住牵挂。这份爱恨交织的理由,也许就是因为,她恨之入骨的云知非是我的父亲?
想到这里,我手脚冰凉,半晌才道:“云大人,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旧事,你若不说,我只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日慕容俏若来找你,你问问你的父亲是谁,若是知非,我就接你回云家认祖归宗。”
我父亲若是云知非,那云洲便真的是我哥哥了,我一直叫他哥哥,真是一语成谶。我心中绞痛,扶着桌子站起身告辞,生怕再多待一会儿就要昏厥。
“天色已晚,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了,江辰在楼下等我,云大人保重。”
我硬撑着从楼上下来,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拾级而下,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云朵之上。步出起月楼,只是短短的一小段路,我却似乎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辰迎过来,“小末,你怎么了?这么快下来?”
我苦笑道:“快么?我觉得很是煎熬漫长。”
他怔了怔。
“刚才,云洲的父亲,亲口告诉了我的身世。”
江辰神色一凛,低声问:“你见的不是云洲?”
“是云知是。”
“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我是流金宫慕容俏的女儿。”
他猛然一怔,静静地看着我,沉声道:“小末,我不管你的身世如何,你如今是江家的儿媳。过去不知道身世,过得很好;今日知道了,应该过得更好才是。”
我恍惚地苦笑,“是,的确是。”
我的身世,果然是如此不堪,江湖上人人所不齿的邪派流金宫,江湖人口中的妖女慕容俏……
一路上,我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似游离在身体之外,恍恍惚惚如做梦一般。我情不自禁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料却将江辰掐得大叫一声。
这并非是梦。这一切,只能说是天意,面对这天意弄人,我无能为力。除了忘记,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知道真相的痛苦如同一支利剑,一直刺激着神经,想要麻木都不可能,就那样一路清醒地痛着。
轿子路过“一衣不舍”,有个念头突然电光一闪,让我心里一惊。
“江辰,停一下,我想进去看一看。”
江辰柔声道:“你要挑衣服么?明日白天我陪你来如何?”
他关切地看着我,似是以为我受了刺激,不太正常、不大清醒。其实,我从没如此清醒过,心中的疑团骤然解开,我甚至觉得,人生如梦,人生如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挑开轿帘道:“我想现在去看看。”
江辰喝停了轿子,走到大门前叩门。
开门的顾嫂见到我和江辰怔了一下,“这么晚了,少爷和少夫人怎么来了?”
“她想看看衣服。”
顾嫂“哦”了一声,忙笑着将我们迎进去,领到后堂。我走到上回试衣服的地方,顺手拿了几件衣服,仔细看了看,果然。
我对顾嫂微微笑了笑,“这么晚来打扰,实是抱歉。”
“少夫人哪里话,这是江家的店铺,少夫人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是打扰。”
我拿了一件衣服出了大门,临走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顾嫂一眼,她三十许年纪,相貌端正平凡,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
上了轿子,江辰低声道:“这件衣服,你都不试?”
“不试。”
他默然不语,仔细看了我几眼,道:“小末,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乐于为你分忧。”
我没有看他,只默默点了点头。
回到归云山庄,我对江辰道:“我想去见见夫人。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去。”
“我有件私事想问问夫人,你,你先回去吧。”
我拿着衣服走进戚夫人的卧房。
戚夫人正在喝茶,见到我进来,怔了一下,“小末,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道:“夫人,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戚夫人的微笑渐渐消失在唇边,“小末,你为何认为我会知道你的身世?”
我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桌上,指着领口道:“从我有记忆起,每年的生日,我都会收到四件衣服,用料做工俱是上乘。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衣不舍‘,也拿了三件衣裙。我向来粗心,若不是小荷包无意中提起,我并未发现这些衣服都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在领口处都绣了一朵祥云——想必是代表归云山庄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以往那些年的衣服都是从归云山庄送到逍遥门的,我想知道,是你让人送的,还是另有其人?”
戚夫人神色一怔,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小末,是我送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因为,我认识你的母亲。”
我的心瞬间提紧,惴惴地问道:“我母亲是谁?”
我尚存着最后一丝幻想,也许不是慕容俏。
戚夫人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慕容俏。”
再没有一丝怀疑,慕容俏,她的确就是我的母亲。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一下自己,问道:“听说,她已经在江湖上消失数年,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
“那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
“我与她之间有一件陈年往事,事关江辰的父亲。日后,我自会告诉你。她自从见过我之后,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谁都没有见过她。生死不明。”
“敢问夫人,江辰的父亲,名讳可是瑞阳?”
“是,你怎么知道?”
“方才云大人说的。”
她怔怔地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从戚夫人房中出来,发现江辰并未离去,他站在廊下等着我,一脸的凝重。
夜晚的空气很清幽,带着丝丝让人舒爽的凉意。我心里有个念头如一勾新月破云而去。
“江辰,你能将那只金锁还给我么?”
他蹙了蹙眉,问道:“你并不是小气的人,往年的金锁拿去当了买酒喝也未见你心疼过一分一毫,为何送我的这一只,三番两次地要讨回去,你对我,真的这么抠门么?”
我在心里无奈苦笑。那一回讨要是因为不想让大家误会我送他的是定情信物;而这一回,我想要回这个信物,去一趟流金宫。以我的功夫,硬闯流金宫自然是个笑话。我想,我拿着金锁前去,慕容俏若在那里,必定会来见我。
“江辰,我用一用,将来再还给你,成不成?”
他捂着领口,怨声怨气地说:“小末,我对你掏心掏肺,什么都舍得,你怎么就这样小气,生平第一回送我的东西,意义重大,你竟然三番两次地讨要,太让人伤心了。”
他那模样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我无奈,只好说道:“我只是想拿着它去见一个人,回头定会还你。”
“见谁?”
“你知道。”
他正色道:“那我更不能给你了。”说完,转身就往兰泽园走去,生怕我硬抢似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兰泽园,他径直走到自己卧房前,正欲推门进去,我忙道:“江辰,我今日心情不好,你陪我喝杯酒好么?”
他停住步子,回头奇怪地看着我,“小末,你不是不能闻酒气么?”
“是啊,可是,今日心里实在很乱,想,想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你连酒气都不能闻,如何饮酒?”
“啊,我想,你喝酒,我在一边,闻闻酒气,啊,说不定,大抵就能醉了。”
我居然能提出这样无理取闹的要求,不禁暗自佩服自己,羞愧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其实,好吧,我想让他喝醉了,我去把他脖子上的金锁偷了来。唉,明明是我的东西,如今却要去偷。
“好啊。”他爽快地一口答应了,倒让我愣愣地不敢相信。
很快,酒摊支在我的房里,上好的桂花酿。
这是师父除了西风烈之外第二喜欢的酒。师父他老人家别的不甚讲究,唯独这喝酒,颇讲个情调。比如,刮大风的时候,定要喝那西风烈;出月亮的时候,定要喝这桂花酿;一个人独斟的时候,喝杏花汾;朋友来了,喝竹叶青。那酒杯那是颇有讲究,葡萄酒他用夜光杯,西风烈他用粗瓷,整一个风格多变。
江辰自斟自饮,和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往日在逍遥门的旧事。他刻意拣些有趣的事来讲,刻意跳过云洲。我心里凄苦无奈已到麻木,通常这人,心里纠结于某个人、某件事,大抵是因为还有种种可能,或多或少的希望,可今日云知是的一番话,可真是开天辟地的一记斧头,将我心里残存的一丝希望或是不甘,砍劈得齑粉不剩。
我破天荒地也端了酒杯浅尝了一口,顿时被呛出了眼泪,于是,那眼泪便如开闸之水,滔滔而下。
江辰慌了神,忙用手掌来擦,一边抹泪一边叹道:“怪不得长得水灵灵的,原来都是水做的。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再沾一滴酒,这尝了一口酒便掉出来半斤水,实在是亏大了。”
他的话让我想笑,唇角一翘,眼泪便顺势滑到口中,苦苦的味道。
两次落泪,他不提不问,装作不知缘由。透过雾雾的双眸,我知道他心如明镜。这份情意,我不是不感动。有时候,我也很奇怪,江辰各方面都很优秀,为何我心里一直未曾想过和他在一起?也许就是因为,我心里一直缺少归宿感和安全感。每当中秋、除夕这些举家欢聚的日子,逍遥门里有家的师兄师叔们都欢欢喜喜地回家去,我却无家可归,通常被师父带到舅公家去过节。
可是,山阴别院再好,不是我的家,师父再好,不是我的父亲。我总是向往着能有个自己的家,穷破亦无妨,能挡风遮雨、温馨安定。而牵我之手、护我一生的那个人,一定要让我安心。万丈红尘,三千弱水,他心里牵挂的只有我而已。
抱着这个痴念,情窦初开的第一眼,我看见的人,是云洲。他和师父一样,莫名地就让人心生依赖。可他却是我的哥哥,是我最不愿意与之成为家人的人。
这份天意弄人,除了唏嘘,我别无选择。师父常说,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么,我那十之一二,又在哪里呢?
江辰温暖的手指温柔地擦拭去我下颌处的眼泪,感动之余我略生愧疚,于是走到窗前抬头看天,低声道:“今夜怎么没有月亮?”
这句话的用途大抵和“今天的太阳真刺眼”异曲同工,仰着头看着夜空,眼泪就会倒流进心里了。
江辰轻声道:“此刻月隐于云,咱们不妨以酒邀月。”
他拿起酒杯酒壶,牵起我的手走到庭院里。秋千前有石桌石凳,凉丝丝的晚风吹拂着树叶,簌簌轻响。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江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他姿容闲雅,喝酒如同喝茶,一饮而尽的时候眉头都不曾皱上一分,我不知道原来他的酒量竟如此之好。
师父整日端着一副酒仙的架势,其实他喝上十几杯就醉了。而江辰深藏不露的酒量实是让人惊叹!其实,今日我心情不好,他又何尝不是?我这里水漫金山,他那里估计也是翻江倒海,我借酒浇愁是假,他借酒浇愁倒像是真。
酒壶倾尽最后一滴,江辰对我笑了笑,“小末,你醉了么?你再不醉,我可要醉了。”
可是,他的眼神亮得堪比夜幕上的星辰,哪里有一丝丝的醉意?
我弱弱地问:“你真的醉了么?师父醉了都去睡觉,你,要不要去睡?”
“小末你难道不知道,每个人醉了的情况都各不相同。师父喜欢蒙头大睡,七师叔喜欢鼓盆高歌,何小乐喜欢将私房钱摆到床上翻来覆去地数。”
“那,那你呢?”
他笑呵呵地道:“我么,喜欢和酒友秉烛夜谈,然后抵足而眠。”
眼下,貌似我正是他的酒友,一听“抵足而眠”几个字,我顿时心虚气短,慌忙起身道:“我,我先去睡了。”
“别呀。”他虚虚一捞,将我的手腕握住了。
我尚未来得及考虑要不要用小擒拿手反抗反抗,他将我拦腰一抱,跃上了秋千。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此刻新月初升,在云朵间悠悠穿行,忽明忽暗如同人生的时圆时缺、半悲半喜。
“你看月亮出来了,飞得再高些,就离得更近。”
秋千越发荡的高,我越发的紧张。他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喝了酒还要荡秋千的人,我头一回见,我紧紧抓着他,生怕他一个不稳掉下去。他却反手揽着我的腰身,力道稳健,实在不像是醉了。
风声隐隐,他在我耳边轻声道:“人都喜欢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就像月里的嫦娥,偷了灵药想要长生,却不知,寂寞的长生,是一种没有尽头的折磨。
“我小时候听说乌苏里江有一种鱼,味道鲜美至极,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品尝。母亲宠我,派人千里迢迢用冰冻着运到归云山庄,又专请了御厨的弟子来烹饪。味道的确鲜美至极,不料,我吃了之后却腹泻,原来,那鱼油脂极大,不可多吃。”
“许多东西,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真真正正到了近前,并非是心里想的那般。”
秋千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他揽着我的腰身,说了这几番话。我今日受了诸多刺激,好像也敏感聪明了些,大抵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我对云洲的倾慕,大概就是如此这般。
秋千缓缓平落,他在我耳畔低语了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而后,我耳垂上温温热热地一软,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轻吻。
他轻轻一跃落在地上,回头对我笑了笑,“我先去睡了。”
“好。”我暗自松了口气,巴不得他赶紧睡着了,我好下手。
他朝卧房走去,步子略显轻飘,看来他的确是有些醉了。
我在房中坐了小半个时辰,料到江辰此刻必定已经酣然入睡,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他的房门。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地灯,放在书桌脚边,像是月光投射到了地上,晕染开温润的一片浅淡微光。
我轻轻走过去,梨木床头小银钩钩着半卷纱帘,青纱帐如水波轻漾,江辰躺在床上,初夏时分,衣衫单薄,他的领口微微开着,春光若隐若现。
我凝神听着他的呼吸,平缓绵长,应是睡熟了。我缓缓伸手,轻轻撩开他的衣领。此刻月黑风高,悄然无人,我此刻的行径怎么有点像采花贼?虽然他睡着了,我仍不免有些紧张羞赧,手指似轻微在抖。
突然,我腰上一紧,被一双胳膊环住,然后翻云覆雨一个翻身,我被江辰压在了身下。他是没睡着,还是被我惊醒了?我顾不上细想,连忙推他,手指一挨上他的胸膛,顿时心跳得七上八下,脸开始发烫。
“你解我衣服做什么?”许是夜色深了,许是他喝了酒,声音和平时大不一样,低哑中有一丝危险的气息,让人莫名地心慌意乱。
“我,我怕你喝了酒发热,想将你外衫脱了。”
他哑着声音道:“的确是热,我脱了就是。”他微微直起身子,作势要宽衣解带。
我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急惶惶道:“等等,我走了你再脱也不迟。”
他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迟了。”
我急得出了汗,紧紧抓着他的手,“师父说,非礼勿视。”
他笑嘻嘻地道:“那,你先撩我的衣服,现在又捏着我的手,算不算非礼?”
我,我真不是故意要非礼他,我此刻紧紧握着他的手,主要是怕一放开,他就去拉那腰间的衣带,那带子一拉,定会哗啦一下,春光涌现,刚刚好现在我眼前……光想一想那香艳的情形,我都羞赧得想要撞墙,于是,我更紧地抓着他的手,非礼就非礼,想开点儿,非礼他,比他非礼我强。
他俯下身子,在我耳边低声道:“上回我和你同床,好心好意地柳下惠了一晚,结果你怀疑我断袖。今夜,你说,我要不要洗净冤屈?”他染了酒色的面颊,格外的俊美,一笑起来,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只红杏出墙来。
我慌慌张张道:“不,不要。”
他顿了顿,浅浅笑着,“嗯,还是,要吧。”
“不,不要。”我明知道他在逗我,却还是忍不住又羞又急。
“小末,什么时候,你才能对我坦诚相待呢?唉,你说个谎也说不囫囵,依你的性子,只怕热死我,你也不会好心来给我脱衣服的。”
我不敢看他,脸上一直升温。
“你想来拿回金锁是不是?你道我为何不还你金锁?”
“你,你怕我去流金宫。”
“不是。”
“那是为何?”
他咬牙道:“我恼你不让我陪着去!”
我一怔,说不出话来。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和我这样见外,我很不高兴。”
我抬起眼帘,正对上他的眼眸。我生怕沉溺,匆匆看了一眼就掉开视线,推着他的胸膛道:“我,我怕连累你。”
他神色一变,似是生了气,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掌放在枕头上,低头就吻了下来。
我又羞又气,连忙又推又躲的挣扎,我越挣扎,他越用力,在唇上吮吸厮磨,霸道凶狠,似乎想要融为一体或是侵占拥有,我甚至感觉到他剑拔弩张的肌肉。他的呼吸和我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很快我就呼吸不畅,身子发软。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肌肤相接的地方,都是一片滚烫。
我是强弩之末,他却是势如破竹,这种势不均、力不敌的局势,我自然是被非礼得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羞恼之中,我想起师父说的一句话,那就是,对喝醉了酒的男人,千万不要乱招惹。
这一次,我真的记住了。
他似乎要吸尽我肺里的最后一口空气才肯放开。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际,我像是溺了水的旱鸭子,拼命地想抓住一根稻草救急,可是,眼前只有一根大稻草,就是江辰。我要是抓住他,这一场实打实的非礼,立刻演变为实打实的投怀送抱,岂不是连性质都变了?
唇齿分离之际,我顾不上讨伐也顾不上报仇,先长吸几口气缓缓再说。我终于体会到了溺水之人浮上水面呼吸一口空气的那种幸福。等我稍稍平缓气息,打算秋后算账的时候,一抬眼就是他的嘴唇,红润饱满,唇角微翘,带着一股得逞后的坏笑,像是刚吃过小鱼的老猫。
以前的非礼都是蜻蜓点水,一挨就撤,这一次却是长驱直入,所向披靡,这种诱敌深入、后发制人的手法实是可恶至极!可是,我这人和师父一样,越是气恼,越是言语不畅,瞪着眼闷着一肚子气,估计样子像只气鼓鼓的青蛙。
江辰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蛋,笑的风情万种,“小末,外人之间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咱们这种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这个词,你说呢?”
我恼道:“咱们这种关系是什么关系?难道,难道,亲一下就改变了?”
他“哦”了一声,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小末,莫非你是嫌我们刚才的那一点改变,还不够么?”
我脸上发热,方才那一阵子纠缠厮磨,别的不说,嘴唇的清白是彻底完全地没了。若再不服气,恐怕别的地方,清白也难保。和他对嘴皮子功夫,我自然远不是对手,于是我只好“动手动脚”了,我使劲推着他的胸膛,恼道:“快让我起来。”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起来。”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可是我难以决断究竟让不让他同去。流金宫一直在江湖人心里神秘莫测,连云知非和师父当年都被困在里面,可见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进能出的地方,万一江辰去了有什么不测,我如何对戚夫人交代?江辰可是戚夫人的独子,她的心头肉。
江辰见我不吭声,便嘿嘿笑道:“反正我不会将金锁还给你。你不让我去,你也别想去。”
我只好点头,“我让你和我同去,总成了吧?”若不答应,就无法让他放开我,我总不能这么和他僵持到明天吧。
“好娘子,咱们这样才像是夫妻。”
他总算翻了个身让到一边,我身上骤然一轻,脸红耳热地从他床上狼狈地爬起来,下定决心以后再不干这深夜采花却险些被采的糗事。
那个金锁,我以后绝不会再去打主意了,看来是绝对不会再讨要回来了。到了手的东西他都看得很紧,也不知得了手的人是不是也是如此?一念及此,我顿时脸上发热,这真是近墨者黑,我居然联想到了这样不纯洁的事,罪过,罪过。
我正欲离开,突然江辰从床上坐起来,一指弹灭了地灯。
室内顿时一片漆黑静谧,如山中静夜,万籁无声月色入帘。我一阵紧张,忽然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靠着他的胸膛和臂弯的那一瞬间,竟然有一种极想依赖依靠的感觉油然而生,如同是江海寄余生的一叶小舟,突然遇见了渡口。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像是细雨霏霏浇淋过的桂花,若有若无的香味里还含着一股清新的男子气息,丝丝缕缕在夜色里不动声色的入侵着,萦绕在鼻端。
我被这股气息包围着,像被催眠了一般,突然有些累,有些困,有些想要靠着背后这个支撑,这一日的风云变幻,九曲回环,比我以往十五年的所有岁月的波澜都要汹涌,我有些心力交瘁。
他搂着我的腰叹了口气,“小末,你为什么非要去流金宫呢?是想确认自己的身世吗?确认自己和云洲究竟是不是兄妹,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我身子一僵,心里的一只小小归鸿瞬间被惊飞而去,我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吗?我心慌意乱地摇头,“不是,不是。”
“你知道么,我借酒浇愁夜不能寐,只有熄了灯,黑暗中看不见你的眼睛,我才能问出这样的一句话。我怕问了,你生我的气,觉得我小气;可是,不问,我彻夜难眠,心如火煎。小末,你究竟能懂我几分心思呢?”
他的言辞一扫方才在床上的轻松戏谑,丝毫没有半分的调笑之意,声音低沉严肃,带着患得患失的忐忑和紧张,夜晚的静谧,让这一声低问格外震人心魄。
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忍和愧疚,我并非石头人,他对我的好、对我的包容与体贴,焉能不知?我只说要去流金宫,却没告诉他为何前去,难怪他误会,我实在不该让他有如此的担忧。
我柔声道:“江辰,你多想了。我去流金宫,是想找她讨要那半部重山剑法。这剑法本是你们江家的家传之宝,应该物归原主。”
“然后呢?然后,你就不欠我什么了,可以潇洒离去?”
搂在腰上的胳膊骤然紧了许多,耳后的呼吸也更急促了些。我心里一动,从不知道,江辰竟如此紧张我,居然想得如此之多。这样的患得患失,我何尝不知,我对另一个人,也曾如此。
“我,不会。我只想要回剑谱,还给江家。如果,如果你愿意,我更想将剑谱送给你舅舅,让他和云知是用于剿灭倭寇上。”
江辰更紧地拥着我,将下颌抵在我的肩上,低声道:“小末,你总是让人惊讶。若能要回剑谱,我一定会将剑谱送与舅舅,做一番大事。”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江辰,我知道你很大方。”
“我,其实有件事也小气得很。”
“什么事?”
“那就是,每次都是我主动非礼你,何时,你也非礼非礼我呢?”
一听这话,我刚刚柔软的心立刻坚硬起来,抬脚就跺上了他的脚背。
他“哎哟”叫了一声,跳着脚道:“这,这不叫非礼,小末,你真是没有情调。”
他每次提到情调的时候,我都如临大敌,赶紧打开门逃之夭夭。
翌日早饭间,戚夫人对戚冲将军道:“大哥,辰儿的婚期,你看定在何时合适?”
戚冲将军先是含着笑打量了我和江辰几眼,然后收敛笑容又叹了口气,“这些年他音讯全无,我看不如将辰儿的婚事大事张扬一番,他倘能听见消息,若是还惦记着辰儿,想必定会回来看一看,到时候,你再与他解释清楚误会便是。”
戚夫人默默垂眸,清丽的面庞上淡淡浮着一层怅然和失落。半晌,她才淡然道:“大哥,十几年了,我对他的情意也淡了,他即便回来,对我而言,恐怕也只是个路人而已。”
戚冲拍了拍戚夫人的手背,“冰珑,你与瑞阳就是因为都太过傲气才有那样多的误会。若有机会和解,你应先放下身段。”
戚夫人冷笑一声,“凭什么要我先放下身段?他有本事就永远别回来。我一个人照样将归云山庄打理得天下皆知,如今,我有儿子有儿媳,过两年再抱上孙子,谁稀罕他一个半老头子。”
“你看你这臭脾气,和江瑞阳倒真是天生一对。”
“大哥,他是个男人,凭什么要我处处让他?”
戚夫人年近四旬,此刻突然像个小女孩般的娇嗔恼怒,真真让我大开眼界,实在不能不说,她这般模样真是妩媚又娇媚。我不知道江辰的父亲究竟和她之间有什么误会居然舍得抽身离去。若是我,对着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莫说受点儿小委屈,便是日日让我给她洗脚也是甘之如饴的。可见,这美貌也不是无往不利,总有那么些人,对美色无动于衷,面对美人也能硬着心、狠下心,实在让人佩服。
戚冲将军略一沉吟道:“不如婚期定在中秋佳节吧,他若回来,正好你们一家人团聚。”
戚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管他回不回来,辰儿的婚事自是要办得风光体面,到时候,大哥和大嫂定要回京来参加婚礼。”
戚将军剑眉深敛,“这恐怕要看剿倭的情势如何了。我若是不能抽身回来,就让你嫂子回来一趟吧。”
“嗯。大哥保重。”
江辰笑道:“母亲,既然婚期定下了,我带着小末回逍遥门一趟,告知师父和诸位师叔。”
“我写信去如何?”
“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为好。师父视小末为女儿,这样才合礼数。”
“也好,你带些礼物回去。”
江辰对我挤挤眼睛,我明白过来,他是想找个借口陪我去一趟流金宫。
我暗暗感动,又有点内疚,这么瞒着戚夫人私自前往是否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