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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福气

    许多宫人来给绥绥道喜,说她有福气。

    他们都言辞婉转,可绥绥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按照祖制,太子可以有四良娣八孺子十六保林二十四昭训……但李重骏只封了她一个,还是个低贱的戏子。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绥绥却只觉得难过。

    从前扮做他的小妾,是为了几两碎银,尽管李重骏脾气古怪,同他周旋是件辛苦的事,但这世上又哪儿有好挣的钱呢?她总是虚情假意地拍他的马屁,讨好他,算计,藏钱,同夏娘斗嘴,但每天都兴冲冲的,觉得很快活。

    也许因为那时她单纯地为了自己活着。李重骏再古怪,狠毒,又薄幸,总与她无关。

    可是现在,她被关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里,她喜欢上那个狠毒薄幸的男人。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一起都被他夺走了。

    翠翘看出她的忧愁,细声细语地劝说:“有了名分,妹妹不高兴嘛?还是太子殿下原许了个更贵重的位份?要我说,昭训便还好了,要紧的是殿下心里有妹妹。我看殿下待妹妹,实在是用心了。”

    其实长久以来,为了让翠翘放心,绥绥一直吹嘘李重骏对她多好多好,翠翘也信以为真。

    翠翘又说:“别的倒罢了,只说我这身子,整日吃的药,看的大夫,便是打个金人也够了,还不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

    绥绥早早把脸别了过去,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已经不在听了。

    她的心事,翠翘不能懂得,她也不想让她懂得。

    晚上的时候,绥绥服侍翠翘吃了药,走出殿门看见高高的月亮,决定去花园里走走。那里的山石后有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从树下流过,她把心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到。

    可这么个绝妙的地方,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她才走近,忽然发觉河滩旁有黑影晃动,她吓了一跳,慌忙藏到了树后,然而那影子也晃了一晃,竟还说起话来。是个女孩儿的声音,又细又颤,

    “谁?是鬼吗?……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怕鬼,你等着,敢吓我,看我不打你!”

    只听咻咻几声,竟真的飞来几个石子儿。

    绥绥忙道:“住手!住手,我是人,不是鬼!”她小心走出来,提裙子走近了,借着月光同那女孩儿面面相觑。

    竟然是杨三小姐。

    “杨——”

    “是你!你不是太子的人么。”杨三小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很凶地质问她,“难道你就是那个周昭训?”

    她语气不善,绥绥可不敢承认,迟疑了一下,三小姐却笑了起来:“罢了,怎么可能是你……今天可是那个新娘娘的好日子,怎么会来这里呢,能来这里的,都是伤心的人……”

    三小姐一语未了,东倒西歪地在石头上坐了下去,绥绥才闻见一股酒味儿,她就转过了头来,晃了晃手里精致的麂皮酒袋:“要不要吃酒?”

    绥绥可不懂了,愣了愣道:“三小姐不是皈依入道了吗,也可以喝酒?”

    三小姐笑道:“嗳呀,所以我才要躲起来呀!再说,做了道姑就不能喝酒吗?寿安公主,同昌公主,她们都做了道姑,还不是每日纵情宴饮,养无数才子面首,我不过到街上逛逛,姊姊知道了,就把我抓到这东宫里,关我的禁闭,烦死了。”

    三小姐气哼哼的,显然是喝醉了,绥绥想了想,决定占她点儿便宜,接过酒袋来灌了好几口。

    绥绥不过是想占点便宜,三小姐却同她推心置腹起来:“嗐呀,你也不要难过了,不就是太子封了那个姓周的,没有封你吗。你以为做了宫妃就是好的嘛,你看我的姑母,她入宫做了惠妃,还不是难过死了……陛下之前最宠她了,可那根本就是假的,他喜欢的是淮南王的王妃,为了那个女人,逼得淮南王家破人亡——姊姊以为我不懂,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可我都知道,他们干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沾上李家的男人,有几个能快活的!”若这还是在凉州的时候,绥绥一定觉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要连声附和,跟着说李重骏的坏话。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害怕。

    这样的醉话,是说不得,也听不得的,绥绥忙站起来,想要趁黑溜走,却听三小姐又喃喃自语,

    “姊姊可是长安出名的淑女,又是杨家的女儿,同太子青梅竹马……太子,哼,没有杨家,他能当上太子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对姊姊一点儿也不好……”

    她真是醉了,编排完了皇帝,又开始埋怨李重骏。

    绥绥慌忙走开了,可走着走着,却回味出一丝不对头。

    起初她也没想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头。

    她才喝了酒,肚子却空空的,胃口烧得慌,走回殿内。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翠翘在碧纱橱下睡着,梅花案的茶放了不少时候,已经是凉掉的了。

    有传言说女人家吃冷的东西不易有孕,所以女孩儿都极忌生冷。可绥绥才不想给李重骏生娃娃,平日还常故意喝冷茶。

    她灌了一肚子凉水,正要悄步出去叫人烤点心,忽见李重骏走了进来。

    这是她被封了什么昭训之后,第一次见到李重骏。

    他看她一眼,撩袍坐到了坐床上,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绥绥不明所以:“殿下有事?”

    也许李重骏开口了,也许他没有,绥绥已经听不到了。一阵眩晕忽然冲上来,胃里止不住地翻腾,像有一锅热水翻腾,灼烧刺痛。

    这不对劲。她一个晃神,立刻转身往外走。李重骏皱眉道:“给我站住。”

    绥绥没搭理他,也没有力气搭理她,她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叫着“小玉”,可是胃里绞痛得厉害,一张口就忍不住作呕。

    李重骏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绥绥软绵绵倒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很硬,让她觉得很安全,可绥绥还是奋力挣脱……因为头痛,她马上就要呕出来了,当着他的面,实在是很丢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反正她用尽力气推开他。

    “我出去……我要,小玉!小玉!”

    “你怎么了!”

    “放开我!”

    可李重骏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不仅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还扳过她的脸查验,左右摇撼。

    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就这么吐了李重骏一身。

    她虽然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可喝了不少酒啊,还有茶啊。李重骏那看起来就很贵重的青灰襕袍,上头不知用金线绣的什么珍禽,威风俊逸,这会儿也被她吐得落汤鸡似的。

    宫娥们闻声赶了进来,看见这诡异的场景,都吓得跪了下来,吓坏了,哆哆嗦嗦说“奴婢该死”。

    绥绥想,她们要是该死,她就得千刀万剐了。

    李重骏大约也没被这样“亵渎”过,他身上全脏了,水淋淋滴下来,气味奇怪得很。绥绥下意识地仓皇而逃,爬也要爬出他的怀抱,可他还一个劲儿地把手指伸到她嗓子里去,焦急呵命她,

    “你吃什么了!吐出来!”

    他看上去竟然比宫娥们还慌张,像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少年,大吼着叫传太医,震得绥绥脑袋嗡嗡的,她本来就头痛欲裂,被他震得更痛了,渐渐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了一起。

    绥绥又狼狈又急又气,终于哭叫道,

    “李重骏你闭嘴!”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绥绥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昏了过去。

    六十四

    绥绥做了个长长的梦。

    她从来没做过这么痛的梦,仿佛一只油锅在身体沸腾,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热油灼烧着心肺,胸腔里却像灌满了水,喘息都费尽力气。

    她以为她就要死了。

    临死的时候,她以为她会看到阿娘,可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之前的记忆,绥绥甚至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

    痛极的时候,她只想到了李重骏。

    绥绥听见他唤她,那样真切,他的声音,他急促的呼吸,他坚硬的胸膛起伏,他冰凉的手指镇着她的脸颊……苦涩的药汁灌进口里,她却只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清凉的松柏气,到处都是。

    这世界,到处都是李重骏。

    然而她再醒来的时候,殿内静悄悄的。

    除了宫人,就只有翠翘背坐在榻边,在低垂的纱帐下轻声啜泣。众人见她醒来,都喜不自胜,连忙去通报太医。

    只有翠翘,欢喜中似乎还带了点悲哀。

    绥绥想爬起来,身上还是没有力气,只得倚在枕头上,勉强地对她笑道:“姊姊快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也不知怎么就闹成这样子……我睡了多久?吓着姊姊了罢。”

    “已经三日了。”翠翘忙按住了她,垂泪摇头,“我竟不知……”

    她的话没有说完,太医便被宫人引了进来,翠翘只得匆匆退了出去。宫娥们为她放下锦帐,太医给她诊了脉,又瞧了瞧她的脸色。

    太医叫她娘娘,叫得绥绥很是难受。

    他说娘娘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还弱,长篇大论地背了半日药书。

    绥绥听得更难受了,虚弱地打断他:“那先生看我这是什么毛病呢?”

    太医脸色一僵,书也不背了,敷衍了几句,借故写药方,连忙下去了。

    绥绥愣了愣,又问宫人李重骏在哪里。

    宫人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上朝去了。

    这原是极正常的事,可她们的脸色就像太医一样僵硬,似乎都在忌讳着什么。

    绥绥这时才发现殿内的宫人换了一批,已经不再是从前服侍她的人。

    她忽然感觉到了不好,不敢再问下去,也没有力气再问。宫人们端来米汤的时候,她已经又陷入了昏睡。

    再醒来的时候,她在李重骏的怀里。

    还是这张床榻,这间静悄悄的内殿,只是天色暗了下来,纱帐拢住了如豆的灯火,李重骏环着她躺在榻上。

    这次是真的了,她却吓了一跳似的,忙要挣脱,虚弱的动作正好闹醒了他。

    李重骏一怔,忙把她抱得更紧了,他眨了眨眼,睫毛在灯下清浅,竟有种温柔的怜惜。

    他笑起来,像松了口气:“你醒了。太医说你脱离了危险,我只不信。”

    绥绥很不适应这样的李重骏,分明是她大病了一场,怎么他倒像变了个人似的?想到这场病,绥绥也管不了那么多,先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得了什么病?”

    李重骏却说:“几日水米不进,竟瘦了这许多,起来吃些东西好不好?”

    绥绥看着他,又艰难地问了一遍:“我到底怎么了。”

    他搂着她,捏了捏她的手臂,仿佛是想验证她的瘦削,绥绥费力地甩开他的手,李重骏叹了口气,终于低声道:“是我不好。”

    绥绥目瞪口呆。

    她便是打死,也不信李重骏会说出这四个字。

    他又说:“是我不好,让你中了妒妇的伎俩。”

    绥绥震惊出了一阵眩晕,李重骏慢慢说了下去,告诉她是中毒,是山茄花汁,就下在她内室的银壶里。

    而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太子妃。

    对于这场病,绥绥曾有过无数猜想,譬如她着了凉,吃了什么相克的东西,或者忽然得了绞肠痧。

    她万万没想过,是有人害她。

    但是李重骏言之凿凿,都已经查清楚了,是一个洗衣裳的宫人,名唤梅娘,每三日来送次衣裳。那日因为翠翘睡着,也没有人服侍,便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常来往绥绥的住处,同几个宫人熟悉,知道只绥绥有吃冷茶的癖好。

    黄门搜查时发现浣衣局前些日死过一只白猫,被几个小宫娥发现埋在了树下。他们觉得蹊跷,便挖出来查验,才知那猫就死于山茄花汁,个个严刑拷打,这才查出那宫人。宫人几次寻死,皆未成,受不住拷问,终于供出是受太子妃指使。

    而这其中的缘由也一样明明白白。

    绥绥被封做了昭训,一个有宠爱又有名分的侍妾,自然是正妻眼中的眼中钉,何况这正妻还是备受冷落的正妻。

    这一切太顺理成章,绥绥再不相信,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怔怔道:“那太子妃……”

    李重骏淡淡道:“杨氏阴谋下毒,已经禁足在宜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