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制衣车间里,只有一个车位还亮着灯,杨守安操着把黑色大剪刀,仔仔细细地将手里衣服的线头修整干净。
“我就知道你在这,大年三十的不去吃年夜饭,待在厂里加班干嘛?张叔给你涨了多少工资,要这么拼命。”
推门而入的是慕慧娴,她今天穿了一件暖黄色的羽绒服,搭配港式的修身牛仔裤,青春靓丽,韵味十足。
“慧娴姐,你怎么来了,哎呀,这批货不是大年初二就要发出去嘛,尾部处理本来是张姨负责的,但这大过年的,她儿子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肯定要让他们一家子好好吃顿团圆饭啊,我反正一个人也没事,就是阿四这家伙,说好的一起帮忙,从刚才就没见他人影了,真是不够义气。”
杨守安手里的活没停,脸上却泛起了笑容,这是他在广州度过的第三个春节,相比于前两年的冷冷清清,这次总算是多了些年味。
“别弄了,老雷喊你去他家吃年夜饭,大家伙都在那了,刚才来的时候就看见阿四在啃油角呢,我们现在过去还来得及看舞狮。”
慕慧娴一把夺过剪刀,不由分说地将旁边椅子上的外套披在杨守安的身上,两人关灯下楼,这才发现整座康乐村已经被连绵不绝的鞭炮声所环绕。
广州人极为重视春节,在岭南文化中,过了农历十二月十五就要开始做过年的准备了,即使是再穷苦人家,到了这时候也要略微休整,所以才有“年晚煎堆,人有我有”的俗谚。
老雷每年都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张罗这顿年夜饭,他手上产业多,员工租也多,大家虽然来自天南海北,但在辞旧迎新之际渴望来年风调雨顺的心是一样的。
所以春节这几天,只要是没回老家的,或是自己一个人没地方去的,几乎都会被老雷邀请过去参加各种年俗活动,大家各自出力,买菜做饭,洗邋遢大扫除,贴挥春封利市,年轻小伙子们还会训练醒狮,在鞭炮响起时起舞,为这顿团年饭助兴。
广式的年夜饭极有讲究,上菜的数量必须是“双数”,传统有固定“八大式”:白切鸡、发菜猪手、菜胆扒冬菇、红皮赤壮烧猪肉、盆菜等都有特定的要求和标准。
这块是老雷的专长,他每次都会亲自负责采购和烹饪,在院子里支起几个大锅,光着膀子脖子上挂条毛巾,然后锅铲翻飞,热气腾腾,颇有些大师傅的风采。
杨守安和慕慧娴赶到的时候,一万响的鞭炮刚放完,几个精壮的小伙举着硕大的狮头腾、挪、闪、扑,时不时还会做出回旋、飞跃等高难度动作,引得众人纷纷欢呼叫好。
“阿四,你这家伙真不够意思,我在厂里忙得团团转,你倒好,在这啃猪手。”
杨守安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大快朵颐的阿四,坐过去就是没好气地在桌下踹了对方一脚。
“我这不是来给雷叔帮忙打下手嘛,也是正事好不好。慧娴姐,来,我敬你一杯。”
阿四知道只要有慕慧娴在场,杨守安就翻不起啥大浪来,最多也就是嘴上吐槽他两句。
于是一边嬉皮笑脸地举起杯子向这位大家伙公认的花店女神敬起酒来,一边关心起了杨守安年后的“终身大事”。
“安子,你车票买好没?正月十六走?记得帮我给清茹妹妹带句话啊,就说她阿四哥也想她了,但大丈夫处世,理应以立业为先,等我飞黄腾达了,再去上海请她吃牛排,不,吃大龙虾、大螃蟹。”
杨守安一脸“嫌弃”地看着正把一块白斩鸡塞进嘴里的阿四,去上海的车票他早早地就买好了,如果不是因为正月制衣厂有一批订单急着要处理,他可能都等不到元宵节再出发,恨不得干脆跑到周清茹那去过年。
相比于广州年俗文化的源远流长,上海的春节里多了份承自十里洋场的海派气息,弄堂自是没有岭南的祠堂来的宏伟大气,但讲究一个“螺蛳壳里做道场”,年味都在那些细节里面。
新康里从腊月开始就进入了过年的模式,周学根带着周清茹两个人“全副武装”,不但把屋子的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个干净,顺便还用石灰重新粉刷了下三层阁的墙壁。
朱红娟也没闲着,趁着书报亭不忙的功夫,把衣柜里各种被子、被单、枕套统统拿出来清洗晾晒,然后便是腌咸货,酱油肉和鳗鲞是她的拿手绝学,但其实两者都不是本地的特色美食,一个源于温州,一个承自宁波,却在朱红娟这个上海女人的记忆里生根发芽,成为了每年春节不可或缺的家宴主角。
到了除夕这天,周清茹早早便起了床,因为灶披间里的香味和弄堂里喧闹的人声已经沿着石墙一路攀爬,然后从老虎窗钻了进来。
从三层阁下楼,正好看到大块头在往亭子间的门上贴春联,红纸黑墨,龙飞凤舞,一看就是隔壁“书法家”老王的大作,旁边站着长脚女人,叉着腰评头论足,她今年和她男人都没回盐城的老家,所以晚上会和119号的邻居们一起吃年夜饭。
“茹茹,噶早就起来啦?切汤圆伐?肉馅的。”
看到周清茹从楼上下来,本来在洗碗的周学根甩了甩手上的水,扭身就要钻进灶披间开火做饭,今天是书报亭难得的歇业日,他和朱红娟也总算有空当面给周清茹做一顿早饭。
“茹茹,来,爷叔给你压岁钱,藏藏好,不要给你家红娟拿去了。”
堂间里的宁波爷叔还是坐在藤椅上,只是戴起了褐色的绒线小帽,他在棉被下面摸了好一会,最后掏出一封红包,招呼着周清茹赶紧过去拿。
“爷叔,侬伐要瞎讲八讲呀,我什么时候拿过茹茹的压岁钱啦?去年那个后来帮她买衣服了好伐,真的是,天天背后开坏我。”
朱红娟系着个围裙,端了两碗热乎乎的汤圆进来,一碗给周清茹,一碗给宁波爷叔,她还是那个嘴上不饶人的婶婶,站在那就是一顿输出。
肉馅汤圆油光蹭亮,吃得周清茹满嘴留香,期间还要听着朱红娟和爷叔的拌嘴,时不时发出没心没肺的笑。
如果说去年春节的时候还在为自己初来乍到的格格不入而满心忧伤,那么今年已经彻底融入这条上海弄堂的周清茹第一次体味到了节日应有的喜庆,119号里人与人之间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感关系也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安哥说他是正月十六的火车,哎,怎么还有这么多天啊,等他来了一定要介绍给叔叔和婶婶认识,还有萍萍,这家伙还说什么不带给她看就和我绝交,哼,真是狠心的女人。”
时间来到下午,弄堂里女人们的战斗正式进入高潮,到了这个阶段,一般男人是靠近不了煤气灶的,只配在旁边洗菜切菜,外加尝尝咸淡。
长脚和大块头合力搬出一张折叠好的圆台面,将其打开摆在四方桌子上,然后撒上一点水,铺好两层塑料台布,就可以去朱红娟和长脚女人那里端菜了。
烤麸、鳗鲞、海蜇头和熏鱼,这是凉菜四大金刚,朱红娟还会把提前卤好的牛肉切成薄片,整齐码盘,搭配一只油光蹭亮的白切三黄鸡,就是第一道大菜。
无关人等先行入座,这时候灶披间就开始传来“噼里啪啦”的油炸声,不一会香味传来,上海过年决不能少的春卷粉墨登场。
正所谓“一卷不成春,万卷春如醉”,咬破金黄酥脆的外壳,已经软化的黄芽菜和肉丝爆发出极致的鲜香,沾一点镇江的黑醋,那滋味一口就能掀起“天灵盖”。
之后的菜式可谓是“海纳百川”,有红烧肉、油爆虾这样经典的本帮菜,也有清蒸臭豆腐、臭冬瓜这样的宁波美食,但不管过程如何百花齐放,最后一道压轴的菜肴基本都会是什锦砂锅。
这砂锅在上海还有一个“全家福”的别名,家家户户的用料都各不相同,朱红娟的版本里有肉皮、蛋饺、鹌鹑蛋、肉丸、鱼圆、笋干、粉丝等等,凭一口大锅完全收拢食材精华,最后揭开锅盖那一下蒸气翻腾便能把节日的气氛推到。
吃饭喝酒,谈天说地,电视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也正好戏连篇。
“哎哟,这女的眼睛哈细,不过还蛮有味道的,唱歌也好听。”
大块头一边对着上台演唱的女歌手努努嘴,一边给母亲夹了一大块鲈鱼肚子,还小心翼翼地把大刺都挑了个干净。
“大块头侬洋盘啊,这个是林忆莲呀,人家是香港大明星好伐,顶顶有女人味嘞,李宗盛都要给她写歌的。”
周学根自从开了书报亭,对娱乐圈的信息可谓是“了如指掌”,一杯温热的黄酒下肚,当即给大块头“上起课”来。
“侬个缺西(缺心眼),天天坐在书报亭里面看这种伐腻伐三(不正经的)额杂志对伐,香港女人再好看,会的有阿拉上海女人有味道伐啦?茹茹,侬讲对伐?”
周清茹嘴里还叼着半个百叶包,被朱红娟一问顿时有些发懵。
她看了看电视里深情款款唱着《至少还有你》的林忆莲,又看看为了明天去烧头香所以不敢把卷发夹拆掉直接顶在头上的婶婶,顿时心里和嘴上有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香港和广州离得不远吧,怪不得电视上都说那里的女孩子时髦,对了,安哥信里一直提到的慧娴姐姐应该也很漂亮吧,不知道和这林忆莲比起来谁更有味道?”
周清茹的心里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被门外传来的喧嚣声打断,原来是到了外滩迎新烟花秀的时间。
新康里距离黄浦江不远,站在弄堂里就能很轻松地看到整片天空,但周学根却知道一个更加优越的观赏位置,只需要从三层阁老虎窗爬出去,倚靠着厚重的横梁坐在铺满瓦片的屋顶之上,璀璨的烟火便会像就在眼前般绚丽绽放。
这是周清茹第一次看到如此耀眼的景象,就和记忆中雄壮的大山与大河般,让她毕生难忘。
而此时的杨守安同样在欣赏一场烟花表演,他站在五楼的屋顶上,眺望着远处被映成七彩的夜空,身边站着慕慧娴和阿四,还有其他一些年轻的租。
“听说那里过两年会造起来一座电视塔,很高很高,站在顶上能看遍整个广州呢。”
除夕夜的风很大,把慕慧娴好看的栗色长发吹得肆意飞扬,她微微眯着眼睛,伸出手指了指烟火烂漫的方向。
“这事情我信,我们老家造了座大坝,把半座大山都淹到了水下,等我以后发达了,一定要回去看看,给爸爸妈妈嘎公磕个头,再去给老村长也上炷香。”
杨守安暗暗下定了决心,瞳孔里的光彩变得和星空下的烟花一样闪亮。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欢呼声,原来是阿四搬来了一大箱礼花爆竹,用打火机点燃引线,然后捂着耳朵躲到老远,不出两秒,粉色红色绿色的烟花便摇曳着垂直而上,在黑夜里消失片刻,随后骤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