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形容太宰治此时的心情呢?
总归不可能是喜出望外,并欣然接受的。
在今天以前,太宰治曾设想过无数种谈判方案,以此迫使往生堂妥协。
但在这些方案中,绝不包括眼下这一个——
“来吧,边界已开。”
“随我来,本堂主带你去‘友人的告别葬礼’。”
那些他计划的、认为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获得的东西,就这样被黑发少女主动递来。
对比之下,他此前所有的费尽心机,都像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透着一股诡异的诙谐和幽默。
一句话总结就是,大招打在棉花上,输麻了。
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胡堂主。”
太宰治幽幽地盯着胡桃,忽然叹了口气,表情透着几分莫名的悲愤。
这位胡堂主,就不能哪怕一次、哪怕有一回,按照他的设想行动吗!
对此,胡桃一脸疑惑地表示:理解不了,完全不知道户在悲愤什么。
“约翰,往生堂既然承诺过,要让户十分满意,就一定会做到。怎么?本堂主看着,就那么像言而无信之人吗?”
太宰治没有回答。
他看着胡桃,片刻后,太宰治突然嗤笑一声。
他自暴自弃般收起了脸上过分生动的表情,懒得在胡桃面前,再多维持一秒无用的伪装。
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当人们决定改变谈判策略,或者暂时拿不准该采用何种手段时,就会收起多余的情绪流露,选择最简单的面无表情。
然而,当它被太宰治做出来时,又多了几分令人心惊的意味,就好像——
少年有意表现的‘和善’与‘无害’,都在这一刻被尽数收起。太宰治的目光微垂,视线轻柔地落在了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胡桃脸上。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改变,瞬间让他身上属于黑手党的某些特质暴露无遗。
让他从‘约翰’,又重新变回了那个被部下们畏惧的、捉摸不透的‘太宰干部’。
当然,如果让太宰治本人来说明的话,他只会笑着表示,他的部下还是太没用了。
平时脑瓜不怎么灵活,想得倒是挺多。
一个表情而已。
谁又规定,人在笑的时候,是心情愉快的;在面无表情时,就一定是生气的呢?
“既然承诺让户十分满意——”
太宰治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胡桃,有意地拉长尾音,轻声问道,“那么,胡堂主,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你是怎么肯定,我提到的友人就是织田作之助?”
放弃伪装后的太宰治,表现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无视了胡桃伸来的手,选择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少女身边,状似好奇地发问。
但他询问的声调又是懒散的,没有太多起伏。仿佛这只是打发时间的闲聊,少女即使说谎也无所谓,他早就知道答案。
不得不承认,如此与‘讨厌鬼’没两样的态度,是个人见了都想‘邦邦’给上两拳。
此处,如果换成某个出差中的重力使,大概早就火大地跳起来,一边揍人,一边受不了地大骂,
“还在装!还在试探!”
“死青花鱼,你一句话里不拌上几吨试探,就不会说人话是不是!”
没错,某个前黑手党干部依然在试探,并试图挑衅激怒胡桃,以此确定少女究竟猜到多少。
比如,他的真名。
又比如,他的身份。
然而,胡桃的脸上不见一丝怒气。
又或者说,堂主小姐并不在意。
在胡桃看来,眼前这位不知名的户,大抵天生如此。
无论是如表演一样夸张的反应,还是温和无害的笑容,甚至是此时‘讨厌鬼’似的态度,都是他的一部分。
正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与其说是肯定——”
胡桃看了一眼太宰治。
说话间,她右手的指尖轻轻一动,放任金色的灵态蝴蝶飞起,在空中拖曳着光点,落成一条通往边界的长路。
“约翰,这不是你主动告诉我的吗?”
“我?”
太宰治眨巴了一下眼睛,脸上的意外不似作伪。
胡桃在太宰治的注视中收回左手,她没有探究太宰治的真名和真实身份,依旧以假名称呼他,
“约翰,事实正如你这一路所见,逝去的鬼灵不会无故出现,大多都是出于一些未了的抱憾和心愿。因此,他们愿意与人沟通,也比想象中的更友善和通情达理。”
“但如果出现鬼灵不与人交流,只是像播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生前的遭遇,那就不一样了,这属于另一种情况。”
胡桃说着抬起眼。
夜空下,少女的瞳眸倒映着灵蝶的金色光芒,笔直地对上太宰治鸢色的眼睛。
胡桃的声音微低,带着一种即将唤醒沉睡之人的温和,
“约翰,和幽灵与亡魂相关的事呢,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奇怪的,同样也是不奇怪的。”(1)
“鬼灵会影响人类,那么相对的,人类同样会在某些情况下生成某种残像。”
或是出于思念,或是出于悔恨。
残像一般出现在逝者离去的数周内,再加上那张纸条的笔记,太宰治对‘织田作之助’这个名字的无形关注……
最终答案,显而易见。
换句话说——
胡桃看着太宰治,缓缓道出早已发现的实情,
“约翰,你才是织田作之助残像出现的主因。”
“或许你自己没有察觉,但从你出现的第一秒起,你的每一句话在本堂主听来,都是在求助。”
而这,同时也是那张纸条上,真正的委托内容——
请给他一个告别葬礼,送别织田作之助。
这里的‘他’,指的从来不是‘织田作之助’,而是死去的织田作之助关心的、无法放心的某一位友人。
而这位友人的身份——
“他就是你,约翰。”
随着胡桃的话音停下,太宰治的表情愣住。
这一次,一向聪明的、仿佛能窥破人心的前黑手党,终于在失去伪装后,第一次露出了计划外的茫然。
正如某个红发青年,生前对另一个友人所叙述的——
安吾,太宰很聪明,又最让人放心不下。
他看穿了‘得到就意味着失去’的事物本质,却尚未做好‘失去’的准备。往往这样的孩子,才最让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