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娜走了一个星期后,我接到市政府办公厅的通知,让我参加市直机关警示教育大会。我按时走进市政府大礼堂,找了后排把边的角落坐下,此时已经座无虚席。机关干部没有不关心张国昌案的,因此多数人不是来听警示教育的,而是怀着好奇心来听张国昌案情的。
李国藩煞有介事地讲了一个上午,我在下面仔细听他讲话的内容,觉得句句都是扔在井里的石头。我深知张国昌走到今天,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却一句忏悔的话也没有,而是全力把张国昌描绘成江洋大盗,言外之意他自己是清正廉洁的楷模。
“同志们,”李国藩冠冕堂皇地说,“历史无数次地验证着权力与腐败的不解之缘,道德沦丧者,职务越高,对社会造成的损害就越大。这些腐败分子给人以廉政的印象,阳奉阴违,作廉政秀,具有极大的隐蔽性和欺骗性,他们多以正人君子的面目出现在公众面前,在就职演说时举手发誓,在廉政大会上慷慨陈词,在党性分析中自我剖析,让群众和党员干部为之感动。而他们的另一副面孔又是怎样的呢?张国昌曾经三十多次去境外赌博,他的假面具是招商引资,他的真面目是一个有着可怕、阴暗心理的大胆赌徒。”
李国藩的话,我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在说他自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最近李国藩爆出了一个惊天丑闻。这就是李国藩离婚了,不到一个月又跟一位比他小三十岁的情妇结婚了。丑闻是李国藩的前妻大闹市政府抖搂出来的。对于大多数东州人来说,李国藩的婚变是个谜,但是李国藩是被前妻逼急了,他想通过离婚金蝉脱壳。
开完会已经夕阳西下,我找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徒步回家,到家时已经月上柳梢头。我孤独地站在阳台上,仰望夜空,回想着下午李国藩的一番表演,我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因为我们越是努力去享受生活,就越受它的奴役,苦与乐几乎就是孪生姊妹,要么一起长大,要么一起永远保持矮小,我对自己的救赎就是有价值的思想。我愿意做一匹马,到大草原上奔腾;我愿意做一滴水,汇入江河中去奔腾;我愿意做一株草,在狂风中伴随着草浪去奔腾。我热爱辽阔的感觉,我向往生命中奔腾的活力,我躲进书斋太久了,我要去大海边上放声大笑,我要去高山之巅仰天长哭,我要将笑声化作惊雷,为生命充电,我要将眼泪化作利剑穿透灵魂。我不排斥婉约情怀,我也喜欢以柔克刚,但是我孤独得太久了,这是一种深刻、彻底的孤独,它使我向往摧之不跨、折之不弯的灵魂。我敢于傲岸不群,我敢于把酒问天,我内心的峡谷澄波荡漾,我思想的瀑布热烈奔腾。独对苍穹,人不过是莽莽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我们渺小,但我们有能力仰望星空,更何况人类再渺小,也是星空中的一分子,人是宇宙之纳米。说句实话,我一直没有消沉,我只是一时迷了路找不到路标。最近,我一直在思考张怀亮建议我辞职的事,我觉得自己在官场混这么久,也没弄清什么是事业,什么是职业?事业与职业的矛盾一直纠缠着我,是我现实的十字路口。十年光阴,残酷的现实击碎了我想在仕途之路上干一番大事业的梦想,弹指一挥间我才发现事业与职业并不是一回事,现实生活中两者很难统一,职业往往是为别人作嫁衣,是一种生存的手段,而事业才是心灵的追求。人们往往将职业误认为是事业,兢兢业业,忍气吞声,当有一天明白时,时间若白驹过隙,一切都晚了。然而,这世间大多是介于职业与事业之间的人,而且大多数时间是在做职业,业余时间做事业,结果职业平平,事业平平。现实的生活是阳光照久了的生活,有些压不住的疲累,人生感悟出来的感动,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带有烟火人气。这烟火人气犹如夕阳里的尘埃飘荡在事业与职业之间。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过着每一天,应该说,自从杨娜走后,我每天的生活枯燥而有规律,读书、看电视、写东西,为了能与杨娜通话,我的生活开始黑白颠倒,白天睡觉,晚上精神,因为中国的晚上正是美国的白天,我要在晚上等杨娜的国际长途电话,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考点东西。从电话中得知,杨娜在美国学习顺利,生活很好,这多少对我是个安慰。我原来觉得朋友很多,现在突然都忙了起来,偌大的世界,如今只有书房属于我。我过去自认为能做到为朋友两肋插刀,而现在我发现把刀插在谁的肋上,准都不会愿意,我相信这些朋友都不是坏人,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深长地叹息。夜色弥漫而来,我的心情是一支清远的笛,奏出的是模糊的惆怅,这惆怅似阵阵虚无銎缥缈的清风,吹去了苦难承载心头的孤独。
这些日子我体会到落落的心情一直处于痛苦与矛盾之中,她是想天天来陪我的,因为她知道杨娜出国了,我一个人很孤独,但我一直拒绝。于是,落落就每天用短信鼓励着我,我虽然一条短信也没回复,但却盼着落落每天发来的短信,终于有一天短信停止了,我意识到落落走了,已经远渡重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一下子曲终人散,内心不坚强的人会痛掉的,但我就一个人这么默默地承受着。
早晨,我刚睡着,床头上的电话就响了,我脑袋昏沉沉地接了电话。“下楼吧,我陪你去天柱山逛逛景,老是一个人在家会闷出病的。”
电话是张怀亮打来的,人已经在楼下了。我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温暖,我知道,怀亮一定有落落的消息。
张怀亮开着沙漠风暴疾驰在盘山道上。山下的黑水河迫不及待地向远方艰难地奔去,透过车窗望去,呈现在眼前的是黑绿、粗犷、苍劲、淳厚和宽宏,这是一片倔强的山川,连在山川上的草木也是倔强的。此时,我的心境既有长河落日的悲壮,又有大漠孤烟的苍凉。
张怀亮点了一支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落落走了,给你留下一封信。”
我接过信失落地问:“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我送她走的,她走时很伤感。”
我惆怅地打开信,一行隽永的钢笔字宛如滴滴眼泪:
默哥,我走了,去法国了。我受不了与你分别的痛苦,你的苦难够多了,我不愿意再用眼泪加重你的苦难。静静的夜里,一个人偷偷地想你,已成为我最隐秘的快乐。现在我要带着这份快乐去法国。我是从认识你成熟的,你让我看到了男人的真实,也知道了男人的责任,你无疑是坚强可靠的,从你身上我读懂了什么是真爱,爱不是稍纵即逝的高潮,是举案齐眉,是恩恩相报。默哥,坚强起来,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听到你的好消息。再见了,我还是喜欢自由飞翔。怀念东州的日子。
永远祝福你的落落
我读着落落的信,心潮起伏,落落的这份情太重了,我根本扛不动,我摇下车窗,深深地叹息一声,此时,一只苍鹰在天空中盘旋,我凝视了一眼苍鹰,心想,鹰的价值是通过无数次的起起落落实现的,起是为了落,只有落的时候,才有收获。这次挫折的确给了我很多,我无法拒绝这份收获,就像树木无法拒绝森林,江河无法拒绝大海,生命无法拒绝阳光,心灵无法拒绝善良……
下了盘山路,沙漠风暴驶入一处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小村庄,停在一家农民开的小饭店门前。下车后,张怀亮伸了伸懒腰说:“雷默,这地方可真美,像童话书中的一幅插图。”
我放眼四望,发现真正的童话世界不是冒着袅袅炊烟的村庄,而是远处半山坡上一处豪华气派的庄园。
“大哥,”我好奇地问,“那是哪个老板的庄园这么气派?”
“不知道,”张怀亮羡慕地说,“真会选地方,大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大哥,”我纳闷地问,“这么大一片地,我不记得张国昌批过,谁会有这么大的实力,能绕过张国昌拿到这块地?”
“管他呢,”张怀亮不屑地说,“雷默,吃饭,今儿咱俩好好喝两壶小烧。”
我俩走进农家小院饭店,一对五十多岁的农民夫妇热情地迎了出来。
“老哥,有什么好吃的?”张怀亮爽朗地问。
“都是农家菜,大兄弟,想吃点什么?”老汉憨厚地问。
“把你们家拿手菜都上来吧。”张怀亮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说。
老汉赶紧用肩头的手巾擦净石桌,沏了一壶茶。
我一边喝茶一边问:“老哥,对面的庄园是干什么的?”
老汉摇了摇头说:“说不准,村里人传言是李市长儿子的,反正是有权有势的人修的。”
我听后恍然大悟,李国藩的儿子搞了个房地产公司,靠他爹的一支笔,搞了不少好地块,这个大庄园非他莫属。
“老哥,”我试探地问,“这个大庄园修多长时间了?”
老汉无心地说:“三年前就开始修,我在庄园里砌过墙,里面建设得像天堂,老百姓想也不敢想,我活了五十多岁没见过里面的好东西。屋里铺的那玩意儿,千户、万户老百姓一辈子都挣不来呀。”
妇人一边择菜一边插嘴说:“门前的柏油路也是人家自己修的,一百多台车,黑天白天地干,三年啦,平时进不去,只能看看大门,有保安把大门。”
张怀亮随口问:“老哥,那庄园到底有多大呀?”
“多大?”老汉瞪着眼睛说,“三千亩地。”
“大哥,”我诡谲地说,“咱们俩吃完饭看一看去。”
张怀亮心领神会地说:“好,我还从来没听说李国藩在这里有一处神秘庄园。”
说话间,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外加一盘大丰收端了上来,两壶小烧一上,张怀亮便来了情绪,他亲自把盏给我倒了一盅,我俩连干三盅,张怀亮打开话匣子说:“兄弟,普鲁斯特说,饮酒之乐胜于做爱,尼采却说,有些人的啤酒崇拜主义简直令我难以忍受,你怎么看?”
我打趣地反问道:“伊壁鸠鲁说,如果我把口腹之乐、性爱之欲、悦耳之娱、见窈窕倩影而柔情荡漾一概摒弃,那我将无法设想善为何物。你以为如何?”
张怀亮哈哈大笑说:“伊壁鸠鲁认为,人都有欲望,其中有些是自然而必要的,有些是自然但不必要,有些是不自然又不必要,倒有几分道理。”
我敬了张怀亮一盅,尖锐地说:“大哥,最诱惑人的恰恰是既不自然又不必要的东西,比如权势、名望。”
张怀亮颇有感触地说:“在这个世俗的囚牢里,每个人身上,既不是纯肉体的,也不是纯精神的,只要欲望存在,肉体就既不能否定也不能战胜,这就是现实。”
“大哥,”我直言道,“你知道我当了两年秘书有什么感觉吗?我发现崇拜权力的人就像拴在御辇上的狗,绳子的长度足以让权力崇拜者有一定的活动余地,但是绝不允许随意到处跑,原来我的脖子上从来都是套着绳索的。”
“所以,我才劝你辞职嘛,”张怀亮不失时机地说,“落落走了,兰京大酒店总经理的位置随时都是你的。别嫌我说话难听,做一个最辉煌的走狗也是狗,做一个最普通的人也是人,人生如过眼云烟,咱们兄弟联手做点事,也不枉此生啊,何苦整天勾心斗角,你整我我弄你的。”
张怀亮的话深深触动了我,但是,我从骨子里更希望挂冠从文,又担心从文养不了家,或许经商是从文的一个过渡,便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只是岔开话题说:“大哥,我听孟丽华说,李国藩的老婆为了惩罚现在的小媳妇,把人家的名字写在纸上,然后放在一个巨大的工艺品玉石斧头之下,让斧头天天剁着,还不解恨,又把写着名字的纸条塞进一对铜狮子的嘴里,让狮子嚼个稀巴烂!你说好笑不好笑?”
张怀亮不屑地说:“老弟,有那么一句话叫漩涡里洗澡,越陷越深,依我看,李国藩离谢幕也为时不远了。”
酒足饭饱之后,我和怀亮别过农家夫妇二人,开着车,沿着小柏油马路缓缓向山庄驶去。沙漠风暴刚驶到山庄门前,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拦住去路。
“干什么的,找谁?”
“市公安局的,我们是李总的朋友。”我机智地说,因为怀亮的沙漠风暴的确是公安局的牌照,是陈东海帮忙办的。保安看了看吉普车的公安牌照,迟疑了一下,打开了大门。张怀亮一踩油门,进了庄园。
沙漠风暴沿着柏油马路缓缓而行,长达十多公里的柏油路环绕在庄园四周,三米高的铁护栏将庄园与外界隔开。庄园内绿草如茵,鲜花满园,湖水荡漾,奇树成行,好一处世外桃源。
“雷默,”张怀亮唏嘘道,“这个庄园的占地面积相当于这个村子里百儿八十户农家的耕地面积。”
我吃惊地说:“是吗?”
“你看,”张怀亮指了指前面的人工湖,“前面那个荷花塘多漂亮,足有几十亩地。”
我也指了指右边说:“那边的七八十个温室看来都是国外进口的设备,够现代的。”
张怀亮一踩油门说:“走,咱们到前面那几栋漂亮的别墅前转转。”
沙漠风暴缓缓驶向西班牙风格的几栋大别墅,每栋别墅都有顶棚的花园呵护着奇花异草尽情生长。我俩想进别墅一睹风采,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雷默,”张怀亮警觉地说,“此地不宜久留,撤。”
我心领神会地钻进车里,张怀亮一踩油门,疾驶出山庄。车沿着盘山道原路返回,此时,悬挂西边的一轮落日将绚丽的色彩柔和地点染着苍茫的大地。我暗自感慨,人一次次地离去,不就是为了一次次地归来吗?然而,我一出发就迷了路。人生的平庸就在于选错了路,选了别人走过的路只能意味着重复,重复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暗自下决心要走一条新路,不破佛戒焉能成佛,起码在思想上要跳出三界外,因为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找一条新路,必须尝试野渡无人、孤舟自横的寂寞,在尘嚣中,迷茫的灵魂,走过一条这样的路径,人也就成了真正的人,这是一种大羹无时的质朴,一旦渗透这种感觉,什么哲学都显得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