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树林中,几声呐喊传来。
“在那里!追!”
“我说怎么有两人脱队了,原是被人偷了!”
“别废话了,还有那个火班的士卒不对劲,去找!”
两道身影从树丛中闪过,剩下的三名銮仪卫持刀追了上去。
姜卿与郑世默已没有时间去骑马,慌忙奔逃。
此时的天光快大亮,视野正在逐渐开明,两人的身影很快被看到向着一处密林逃去。
呼声愈近,姜卿迅速往回看了一眼,提起长剑,准备迎回去。
而郑世默也忽觉不对,连忙停了脚步,道:“你做什么?”
“你先走。”姜卿简短道:“我引开他们。”
郑世默神情一顿,掏出匕首,大步往回赶。
而姜卿却持剑拦在他面前,眼神坚决的厉害。
“我说了,你还要去金门,比我重要,走.......”
“不行.......”
“我大哥若是知道你死在这里了,还谈什么家国大义?你若跟着我走,只会有两具无名尸首,走!”
她忽然大喝了一声,眼中泪光点点。
郑世默愣在原地。
“你要让这次北上的心血白费吗?!就为了救一个人?!剩下南边与大同的人怎么办?!”
“我........”
姜卿已转过身,向前走去,直至听身后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她才没有再停留,大步往前走去。
出了密林路口,她将长袖卷短在手上,又把早已磨穿的绣鞋脱下,持剑等待着。
时间转瞬,追兵袭来。
她直至让追兵看到自己,才咬了咬牙,往密林的东面奔逃.......
........
光脚踩在雪地上,一步都是一个血印子。
这种钻心的疼痛与眼前不断闪过的白芒让她开始恍惚。
渐渐地,她已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又是到了哪里。
她只知道自己唯有向前逃,不能停下.......
冰雪寒风迎面吹来,身后的呼声也在不断逼近着。
天地飘渺,四野皆是令人惊心动魄的雪白。
此刻,她脑中涌现出了在大同城庭院里看到的那棵梅花树,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冬风把梅花瓣吹落到儒裳少年的头上。
他知不知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可自己又没有他那么厉害,躲躲藏藏到这一刻,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如一片梅花扑落在地。
“在这里!”
呐喊声震耳欲聋,刀光在白芒中闪烁。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像是树上两片遥遥相望的叶子,从春天发芽,夏天茁壮,秋天飘零,直至到了严寒的冬季,它们才在这片积雪深沉的土地下融为了一体。
这是最初未开始之时,也是最终相遇之时。
单薄的身影在雪中站了起来,没有再后退,决绝向前挥起了剑刃。
也就是在这最绝望之际,枪响了。
~~
“吼的这么大声,生怕没人注意到你们?”
风中传来这道声音,伴随冲在最前面的銮仪卫倒下的声音。
马蹄声混合过来,姜卿才转过头,只见一道身影纵马奔至了身前,一把将她拉起,放在身后。
“抓紧我。”祁京的声音又从身前传来。
姜卿下意识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背上,好一会儿都呆愣着,浑然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随后只觉手中的一松,祁京已是接过她的长剑,勒马掉头往回。
她睁开眼偷偷看去,只看剑刃已划过又一名銮仪卫的脖间,一道血链飚起。
剩下的一名銮仪卫转身就逃。
姜卿以为他还会追过去,但祁京却只鞭马近跟着,保持着距离,抓起了她的手。
那把铁壳子被递到了手里。
“自己的仇要自己报。”
祁京淡淡说了一句,又笑了一下,似在缓解气氛。
“你不是比较要强,是我抢了你的风头。”
姜卿不答,眼眶已是模糊一片。
“好了,杀了他,我们南下了。”
“我...我痛.......”
祁京目光一凝,侧头看向她脚下,只见血珠一滴滴落在雪上。
他皱着眉头,也不再打趣,提着长剑再次往前,一剑向那个还在奔逃的銮仪卫心口刺去.......
~~
一路奔马到隐蔽的地方,祁京才勒马停住,把她抱下,放在一棵倒塌的树干上。
姜卿抹干了眼泪,低头与他一对视。
“其他人已经往西面桥头逃脱了,只有我与郑六郎在这。”
“好。”
“我与他原本是一路的,但被发现了,我是在掩护他逃走。”
“好。”
祁京应着,从马侧的包袱里拿出药来,蹲下,把她的双脚移到怀中,又将她的脚丫子抬起敷上去。
“呃...你轻点...别.......”
姜卿感到脚踝一暖,却是下意识的想收回来,可祁京已一手按着脚背,一手抚平着脚底的膏药,一副顺手就做了的样子。
看到那般淡然的神色,她也没好再说什么,又接上了话题。
“...还有郑六郎,他或许还在附近,我们...”
祁京这次却摇了摇头,问道:“你知道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
“快接近南海子东面桥头了。”祁京又拿出一贴药膏敷上,道:“我从北面追着声响过来,附近也有不少人在往这里聚集,总之,他若是让你掩护逃走了,已是隔我们有些远了。”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
姜卿想到不久的逃亡,几乎又要哭出来。
她也不知就在刚才已有了决绝去死的勇气,但为什么现在又在害怕的想哭。
“好了,没有怪你。”
祁京把药敷完,站起了身往包袱里拿了一套道袍,开始脱自己的靴子。
“你换上这套衣服,穿鞋,我们往北面去找他。”
“嗯。”姜卿应了一声,朝那身道袍看了看,又低头朝自己身上的衣服看了看,身子忽地一收紧。
适才逃亡她穿过了不少林子,衣服已是被刮上了许多裂口.......
祁京一笑,背过身去,心想小姑娘肚兜挺好看的。
但也没有什么,在他那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穿这些东西了,只当一件背心看着也无妨。
稀稀疏疏了一阵,身后终于传来一小声“好了。”
祁京遂将马牵过来,把手往前一伸,道:“药刚刚敷上去,不要下地,你在马上也要小心别碰着。”
姜卿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也把双手向前一伸,老老实实地向他脖间拉去。
祁京抱着她上马,也没在占便宜,只让她扶着马头,自己牵着缰绳向着北面过去。
寒风与雪花依旧不断下着,两人奔了许久,却是许久无言。
姜卿亦是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听到几声咳嗽。
“你的病.......”
“你不是看过了,只在手腕上...那是去见多铎的传染的,该是小天花,应该好了........”
“哦。”
祁京一笑,似乎话也多了起来,“你不信?我在肇庆与湘江时都受过很重的伤,但好的极快,也只是这次留下了痕迹,痛了好一阵。”
“为什么?你又不是方士........”
祁京思虑着,没把一直藏着的事情说出来,只道:“你就当我曾经是个方士,只是这次过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你...又在骗我?”
“没有,这种能力不是我自己的。”
祁京顿了顿,转头看向远处的风雪,又道:“它是一种礼物,直到我北上至此,彻底融入过后就消失了........”
“我才不信,要是真有这样的...礼物,人家会平白无故送给你?”
“是,所以我来此间,要改变一些东西。”
姜卿又转头看过去,只见他眼神还是平静,可里面却是少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漠?
她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开心起来,接着问道:“能跟我说说,你从会馆走后,在城里做了什么吗?”
“你想知道?”
“是,韩千户说你在宫里见到了一个.......”
“不告诉你。”
姜卿微微皱眉,还想问,却又只觉眼前一顿,祁京已是把暖帽盖在了她头上。
“我在城里杀了一个火班士卒,听他说右安门起了很大的动静,遂乔装跟着他们出了城,直至从北面往前,知道他们正在排查自己人,所以我跟上了两个銮仪卫,先捅倒了一个,又开枪杀了一个,正准备再换装时,追兵就追过来了........”
“那...你是一直在那颗树附近吗?”
“没有,我往回引开了他们,到南海子入口附近袭杀了一个骑兵,抢了马匹,准备往西去石景山,转而继续南下。”
“但你还是进来了,为什么?”
“因为发现那边布置的人太少了,他们一定把大部分人手都散在了南海子南面出口附近,我想着你们很可能没那么快逃走,就过来看了看.......”
姜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看到过那个被你捅伤的銮仪卫,从看到他被拖拽的痕迹,就知道你来过了...但等不到你.......”
“嗯,我来晚了,直到发现那个銮仪卫已经死在那了,就知你们还没逃脱,沿着你走过的痕迹赶了过来。”
“那我们现在去找郑六郎吗?他或许还没逃走........”
“去,你就在马上别动。”
姜卿一愣,忽然转头看去,只见他们已到了适才她与郑世默分开的密林。
她不由又回头看了祁京一眼,只觉...他想的真的很周到........
~~
而祁京却已跳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持剑往里面走去。
等到了那棵松树附近,那名被姜卿刺死的銮仪卫的尸体却还在那,祁京一皱眉,转而向另一边走去。
这里的树丛中是另外一个銮仪卫的尸首,他之前一枪打在其额头上,是准备换上他的军服奔走的,只是没来得及........
可他此刻抬眼望去,他的军服已经被人扒了。
见此,祁京终于一笑,道:“穿着他的衣服走了,还算聪明........”
“他去哪了?”
“他有我给的文书,应该是往回向北走官道了,我们要掩护他走,不能再混在銮仪卫里面了。”
说着,祁京又把包袱打开,拿出了几件衣服。
“你看看,哪件最好?要显眼一点的,把追兵的目光全部吸引过来,他才能顺利逃走。”
“这件,道袍.......”
“好,就扮成道士,”
“嗯。”
“一会儿我们要往北走,会有很多追兵赶来,怕不怕?”
“不怕。”
“好,长剑我继续拿着,你拿着枪,尽量别开,里面的子弹是我自己磨的,怕炸膛.......”
“那你刚才还叫我开........”
两人一路简短的说着,终到了南海子北面的出口附近。
抬眼看去,只见有兵士正在徘徊着,没敢进来。
祁京顿了顿,纵马上前,大声急吼起来。
“细作往西边逃了!快跟我追!”
~~
与此同时,苏克萨哈已绕行进了南海子北面,隐隐听到呼声传来。
“怎么回事?”
有士卒匆匆跑过来,禀报道:“是在不远处,有人在大喊细作往西边逃了,我们有很多人都去追了........”
“障眼法!别管他们!”
“这........恐怕........”
“恐怕什么?!”
苏克萨哈喝了一声,怒道:“你告诉我,他们先是从南海子西面逃了,然后又说发现踪迹在东面桥头,之后再说有人在北面失踪,最后竟是能跑到南海子入口,要我再去西边追他们?!”
“哈!追来追去,也捉来捉去,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是...”
“走!此事该有个交代了!”
马蹄声疾驰,天幕上有冬云压下,将他们的身影盖下去。
~~
石景山上有乌云瞟过,姜卿把头靠在祁京背上,觉得大地正在他们脚下生起。
目光看去,一队队士卒在山脚向上奔来,呼声响彻至云端。
祁京亦是回头看了一眼,但终将他们略过,辗转来到山顶,下了马,向另一面俯瞰下去。
“不走吗?”姜卿见他下马,有些疑惑的问道。
祁京摇了摇头,指着山那边的风景,道:“看看。”
闻言,姜卿也渐渐将身后的动静略过,目光垂下,一时间竟是痴了........
晨光泛起,一条条路道与河流如光带般落在其间,于风雪中显得波光粼粼。村落城镇更像是繁星般的镶嵌在里面,点点火光仍旧伴随炊烟飘出,在这片极寒的土地上,田野依旧是绿色,闪烁着生命生生不息的光芒。
数千年来,历史的车轮从未停止滚滚向前,一代代文明在这里建起又覆灭,沧海桑田过后,却依旧没有将他们打散,他们生生不息,在这里度过了东升日落,度过生老病死,度过漫长而又转瞬即逝的百年,千年。
如今,清朝与明朝的大规模的战乱降临于这里,几十年的战火蔓延下来,一切都似乎变得凋敝不堪,但抬眼看去,一座座城池,一处处村镇依旧是在有人涌动着,晨间天光起时,有农人出了屋子,叼着早食向田野走去,市集里的商人打开了店铺,开始吆喝起来,匠人拿着工具坐在店前喝过了热粥,向着破败的房屋走去,官兵守在衙门口,收拢衣领抱怨着天气,河边艄公撑着船,往快结冰的水里洒去了渔网,岸边街道上欢呼异常,有人在吹着唢呐,一袭红袍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正去往一处张灯结彩的小院门口,里面有有一位忐忑的新娘坐在闺房里,绑起的发髻上落着红盖头。佛寺中诵经声起,香火从窗户中飘出,道观里的道士们早起扫去了门前雪,开始了又一天的晨功,风雪里所有的人,都似一叶扁舟在天地漂泊,可又紧紧相连在一起,冲散了时间的洪流。
这不是古卷上的画作,而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真实的世界。
祁京牵着马,望向这方绚烂的世界,就此走入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