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柏没有哭,尽管她心里已经惊惶到了极点。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按照楚翎风的指示上了马车,一炷香的工夫后,她被楚翎风带到了韩王府的一个小屋内。
两个家丁走了过来,把她绑到椅子上。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反抗——因为反抗也没有用。
“你知道是我?”楚翎风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如柏静静地点了一下头,一大颗眼泪从她的睫毛上掉了下来。
“什么时候?”楚翎风沙哑着嗓子问道。
“半个时辰前。”如柏说道,“在六皇子告诉我你托他赠送一个香囊给明轩的时候……虽然在此之前,指向你的线索也足够多了。”
只是她从来没有往他身上想过。
不仅仅是因为他看上去那么温和无害。
更因为他是南宫晴的丈夫。
想到南宫晴,如柏的眼泪决堤一样地流了下来:“你做这些事……阿晴知道么?她会怎么想?”
楚翎风看着她,突然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如柏在他的一个笑容里突然明白了一切,她坐在原地,打了个冷颤。
南宫晴那么……那么地爱他……
你说她会怎么想?
一阵推门的声音响起来,如柏猛地回过头去。
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没有看如柏,只是静静地坐到了一边,目光微垂。
南宫晴,仍然是那样温婉贤淑的模样。
只是她再不是那个一身布裙在院子里晒草药的女孩儿了,重重锦缎包裹之下,她究竟是谁,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如柏通红着双眼。
她们两个,曾经是世上最好的朋友。
也很久没有见面、没有说说话了。
然而此刻俱是无言。
“你刚刚说到哪里了?”楚翎风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他看都没有看南宫晴,只是目光玩味地看着如柏,“很多线索指向我?怎么个说法?”
如柏冷笑一下:“你还需要听我说么?”
“当然。”楚翎风温柔地半跪下来,把如柏凌乱的发梢拂到她的耳后,“我这么喜欢你,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不远处南宫晴静静地坐着,泥胎木偶一般。
如柏闭上了眼睛。
“其实非常简单,那天那头老虎违背嗜血的本性,一直不管不顾地照着我们扑过来,这就很奇怪了。我问了明轩,得知那虎是为了皇家出猎特地养的,平时都关在笼子里,每天放出来一个时辰,性格温驯,轻易不会伤人的。那天是驯兽的下人刚把它放出来,它就冲着一个方向奔了出去。”
如柏平静地说着,目光不投向任何地方:“所以应该是有什么奇怪的气味刺激了它。”
“香囊!”如柏道,“我连夜走访了所有皇子,最后在六皇子那儿发现了这个东西。”
“那应该是你想用来害人的东西——你原本是要把它给六皇子的,然而由于还没送出手,就先放在了自己身上。”
“当时围猎还没有开始,本来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你没有料想到会有老虎意外跑出来。”如柏说道,“结果自己反倒成了被攻击的目标。”
“有了火炮害人的手段还不足——还有猛兽这一道,不得不说,世子殿下的杀人手法,真是算无遗策。”
楚翎风笑了笑:“那倒不是,火炮本身已经够保险,不需要再叫那老虎去伤人,楚明轩也未必会被老虎杀死——不过你想想,楚明轩从六皇子那儿收到一个这样的香囊,对他们的兄弟反目、互相怀疑,是不是有巨大的帮助?”
如柏不回答他。
“你继续说。”楚翎风笑了笑,甚至亲手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她唇边。
如柏没有接,只是说了下去。
“在西南山头放置火炮的行为和诬陷林烨的行为在逻辑上冲突了,让我们不得不怀疑这其间出了什么变故,让幕后黑手不得不狗急跳墙。”
“那么最有可能的一件事是——明轩记忆的复苏。”
“此事知道的人极少,连我和小孟都不知道,只有一直为他治疗的柳七复知道内情。而另一个知情的人,是明轩一直视如恩师的韩王殿下。”
“不是我们想要怀疑韩王府——我们秉着大公无私的原则思索了一下,觉得柳七复实在是没有诬陷他哥哥的理由,何况这个琴师要有造反心思的话,当年实在没必要自毁健康从权势彪炳的琅琊林家跑出来,那么就只剩韩王殿下了。”
“从福寿楼开始,很多事就有着另外的解释——你不是去查案的,你本身就是福寿楼的老板。”
“为什么福寿楼那个陈老板听到你的声音就立刻退走了?那种情况下,难道一个韩王世子的面子就能让他放过可能会毁了福寿楼的我?真正的答案是你是他的主子,他知道我落在你手上的话不会出什么事。”
“再加上岳贵人……之前是韩王府的舞姬,所有的线索串成一线,指向的,全部都是你!”
楚翎风静静地看着她片刻,然后轻轻地鼓了鼓掌。
“很聪明。”他笑起来,“我一直求索一个足够聪明的女人,来和我一起来完成父亲和我的大业。”
如柏终于还是没能看向他身后的南宫晴——南宫晴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仿佛泥胎木偶一般。
“现在你知道了一切,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呢?”
如柏看着南宫晴,不可抑制地,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收手吧,世子殿下,还来得及!”
“来得及?”楚翎风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还来得及呢?”
他在如柏身边坐下来。
“你知道么?本来我父王,是很有可能成为皇帝的。”
如柏的瞳孔微微一震。
她忘记了,忘记了很多恩怨,是从上一辈就开始的。
“是皇帝抢了他的……不光抢了他的皇位,还抢了原本属于他的女人。”
如柏猛地打了个激灵。
“对!”楚翎风静静地看着她,“楚明轩的生母宁贵妃,是我父亲的青梅竹马。虽然这样说对我的母亲来说很不尊重,不过恐怕事实确实如此——那是我父亲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那他杀了她?”
“不!”楚翎风道,“楚明轩没有告诉你么?那碗毒本来是给他准备的。”
如柏哆嗦了一下,她想起来了。
“我父亲对我说,宁贵妃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她知道那食物里有毒……然而那是个好心且软弱的女人,她想着,也许她死了,我父亲和皇帝之间的恩怨就了结了,而我父亲也会放过她和皇帝生的孩子。”
“我父亲的确因为她的死而沉沦了很长时间,这是为什么楚明轩最终还是活着长大了……然而我父亲怎么会放弃呢?她的死,最终不过是让他更想复仇而已。既然已经得不到她了,那就要更努力地,去得到这个天下。”
“钟洪、宋姑姑……背后的人都是你父亲?”
楚翎风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父亲讨厌楚明轩!”他说,“但又会抑制不住地对他有些好感,因为他长得很像宁贵妃——这只会让我更加地愤怒!”
他顺着如柏的视线,看向了南宫晴——南宫晴的腰上,仍然系着当年他题过字的那把扇子。
楚翎风笑了笑,把扇子取了过来。
“我字写得好不好看?”他问如柏,语气仍然是温柔的。
如柏不说话。
“其实你知道么?我并不喜欢练字。”楚翎风看着那把扇子,突然抬起手,缓慢地把它撕了开来。
扇面崩开的声音在室内发出一声清晰的裂锦声,南宫晴无声地抖了一下。
“但是我父亲很喜欢,据说宁贵妃在闺中的时候,曾经以一手好字闻名。”楚翎风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笑了笑。
那笑容仍然是玉一般温润,只是此刻也多了些玉一般的哀凉。
“我父亲不够喜欢我母亲,连带着我也一起不够喜欢。”
楚翎风想了想,补充道:“当然也谈不上不喜欢,只是……你懂得吧?不够。”
“所以我小时候总是想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想着这样就能让他多喜欢我一点。”
“世子殿下……”如柏轻声说道,“但是这不包括谋反——为了你父亲的那一点喜欢去做这种事情,你觉得值得吗?”
楚翎风笑了笑:“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喜欢而已。”
“看来你这一生……真的缺人爱你啊。”如柏轻轻说道。
“无论是活成世间大多数人期待的翩翩君子,还是现在野心勃勃地去篡位……都只是想证明自己,让自己多获得那么一点爱。”
如柏说道:“你根本不敢成为你自己,只是想要活成别人会喜欢的自己……你尚且这样不爱自己,又怎么能指望别人来爱你?”
楚翎风突然愣住了。
良久,他平静地笑笑。
“沈姑娘不爱我就不爱罢了,何必讲这么一大篇状似有道理的话?”他唇角带笑,然而目光却是躲闪的:
“我不是楚明轩……他那么小就被立做了太子,全天下的人都认可他、期待他,但是我……我没有啊!”
这么多年,即使世人全赞他公子如玉,他又何尝有一日开心过?
剥开所有的皮囊,其实楚翎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他也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是谁。
“所以你看,我父亲恨当今的皇帝,我恨楚明轩,这样的恩怨早在父子两代间根深蒂固。收手……怎么可能收手呢?”
楚翎风还要再说什么,突然,一个报信的小厮冲了进来。
他凑到楚翎风的耳边急速地说了些什么,楚翎风的脸色猛地变差了。
“是不是天牢那边林烨失踪,福寿楼的人也失去了联络?”
如柏看着他的脸色,冷笑了一下。
楚翎风起身,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们很聪明,行动很快,然而没有用的。”
他凑到如柏耳边:“被策反的不光是御林军……还有大柳营。这都是我父亲的人。”
如柏的心猛地缩紧了。
锦衣卫只有一千人,御林军有四千,大柳营有六千。
查出了真凶又怎样?他们的兵力根本抵不过韩王的势力。
楚翎风一甩袍袖,出去传令道:“通知父亲,今夜就行动,御林军皇城内待命!大柳营在城外集结整队!”
楚翎风率众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南宫晴和如柏静静地对坐着。
当一切人声都远去后,南宫晴突然站了起来。
她直接走到了如柏身边。
如柏看着她,她却没有看如柏。
她伸出手,解开了如柏身上绳子的死结。
然后她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回去,在原地坐了下来。
如柏看着她,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然而南宫晴一句话都没有说,也不回应任何一个眼神。
她只是解开了绳子,打开了门,连一个多余的“我放你走”都没有说。
如柏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飞快地站起身,冲进了门外的夜色里。
小半个时辰后,楚翎风回来了。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椅子,又看着仍然坐在椅子对面、然而已经泣不成声的南宫晴,并没有感到太意外。
良久,他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仍然愿意和楚明轩死在一起的话,那就随她去吧。”
“她不是属于我的啊。”楚翎风低低地说,他转向南宫晴,站在她面前,捧起她满是泪水的脸,“你呢?你是属于我的么?”
南宫晴哭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告诉她你劝过我很多很多次。”楚翎风半跪下来,“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你的认知里,我这样的人叫……乱臣贼子,对么?”
他叹了口气,松开南宫晴的脸。
“你们这些人啊,教条啊礼义啊……在你看来,我就算当上皇帝,一样是谋逆篡位对不对?”
“你走吧。”他轻声对南宫晴说,“我不需要你跟着我造反。”
他站起来,转身离去。
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南宫晴从身后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楚翎风突然明白了。
这是她给他的回答——我是属于你的。
“翎风……”南宫晴轻声开了口,她的每个字都在抖,“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你爱不爱我都没关系啊……因为我是这样……这样地爱你。
楚翎风叹了口气,回身抱住了她。
“韩王府地处中心,容易被波及,西郊有一处小楼,你去那里等我。”他低声地安排好她的去处,然后放开了她,起身披上了战袍。
南宫晴走到他面前,为他把袍领系好。
这一幕就如同即将出发远征的将军,和深爱他、为他送行的妻子。
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楚翎风的耳边突然闪过了沈如柏的声音——
“看来你这一生……真的缺人爱你啊!”
“阿晴……”楚翎风突然开口道。
南宫晴为他整理袍领的手指微微一顿。
“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和我做夫妻么?”楚翎风平静地看着她,那双曾经温柔得仿佛含着整个春天泉水的眼睛,此刻仿佛冻结了一般,目光沉得宛如拥有了实质般的压迫感。
南宫晴的指尖从他的领子上轻轻地划过。
“我愿意。”她抬起眼睛,泪盈于睫,然而她露出了一个微笑,“翎风,我愿意!”
楚翎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才轻声而冰冷地说:“我不愿意!”
南宫晴愣住了,一大颗眼泪从她的睫毛上掉了下来,砸到地上,像一颗已经碎裂到不能再碎裂的心。
“来生你嫁给别人吧。”楚翎风自己把战袍最后的带子系好,把长刀挂在腰间,他低声说,“别再遇到我了。”
他站定,最后一次望着南宫晴,突然俯下身去,在她的唇边落下了一个吻。
他轻轻地开口,温润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是这一辈子,既然已经这样了,那我不负你。”
“等我和父亲赢了天下,我继位那天,立你做皇后。”
他大步地走了出去。
南宫晴急急地转身。
“翎风!”她看着他的背影喊道。
楚翎风的脚步微微停滞了一瞬间,然而他并未就此停下来,而是继续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南宫晴的视野中。
与此同时,楚明轩和如柏已经会合,他们沉默地站在门口,身后是韩常率领的一千御林军。
明明是最危急的时刻,然而两个人却仿佛在聊闲话一般。
情势到了这个地步,所有能够派出去求援的人都已经派出,能做的都做了,急也没有用。
因此他们只是一起跨坐在马上,缓缓地说着话。
“你说楚翎风这么想当太子,你就让给他呗,反正当太子也没什么好的,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如柏没轻没重地说着玩笑话。
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她这点完全没幽默感的话竟然让冰山一样的太子破天荒地笑了笑:“那可不行。”
“为什么这么想当太子呢?”如柏问楚明轩,“为了权力么?做皇帝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很累的——我看当个只管舒舒服服看花遛鸟的闲散王爷就很好。”
楚明轩想了想,反问如柏:“如果在沈小姐和沈神探的身份里选一个,你更喜欢哪个?”
“当然是神探。”如柏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楚明轩问道,“当神探也很累,风吹雨打,追歹徒验尸体,不时地还要和杀人凶手同处一室,面临生命危险——当个吃吃喝喝的名门小姐不舒服么?”
如柏愣住了。
良久,她才轻声地说道:“我小时候就很喜欢思考问题。”
“别的女孩子不喜欢不感兴趣的,像什么算术啊推断啊,我都喜欢得不得了。”她缓缓说道,“我哥进了刑部之后,我也能因为他的缘故听说好多案子,有的凶手能被很轻松地抓住,有的……被害人怎么死的永远是个谜。”
“我就想啊,这些悬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我得去把它们查出来啊,查不出来的话我吃什么好吃的都没味道。”如柏摊摊手,“其实真的没什么太复杂的理由,就是这样。”
楚明轩说道:“所以你放着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做,追求的就是真相?”
“是啊。”如柏说,“我别的也不会,作诗绣花什么的都很糟糕……就这方面脑子转得还算快。”
“所以其实真的没什么别的理由,我就想着,上天既然肯给我这样的才能,我就应该去该去的地方,承担这个才能的责任。”她看着楚明轩的眼睛说,“如果我都不愿意给受害者们一个交待了……那么还有谁能给呢?”
楚明轩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说:“这也是我的理由。”
如柏一怔,突然有些懂了。
“你说得很对,上天给了你这样的才能,你就该去相应的位置上承担相应的责任。”楚明轩说,“还记得灯会那天我带你登上的那个城墙么?”
“我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我父皇也带着我登上去过。他当时牵着我的手,指着京城里熙熙攘攘的百姓,又指了指远处的江山,跟我说——”
楚明轩低声重复着父亲对他说的话:
“轩儿,从今往后,你可要好好用功了。你要学着读书习文,知道怎么划分田产,怎么修订赋税,让你的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你要学着武艺骑射,知道怎么抵御外敌,让你的百姓不受流离之苦。你一定要时刻记得你身上的担子,方能——”
古代无数贤王的灵魂在冥冥六合之外俯视着他,楚明轩低声说:“方能不负这河山!”
“所以我是太子,我容不得有人以暗杀之术、弄权之道、阴谋之计篡国。”
楚明轩一把抽出佩剑,指向天空:“诸将听令!韩王谋反,其罪难容,愿诸将浴血奋战,与我一同讨伐逆贼——楚翎风!”
“是!”
隆安二十四年秋,韩王谋反,起兵围困京城,大柳营、御林军被策反,四处人心惶惶。
太子楚明轩携锦衣卫奋起,誓讨叛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