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轩躺在重重锦被里,依稀间又回到了他那个永远逃不出的噩梦中。
梦中的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身形可以缩成小小的一团,藏在他母妃寝殿外的门边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母妃和另一个男人的影子映在门纱上,影影绰绰,有些失真地变形。他可以模糊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却没有办法听懂。
只听到那男人的声音冰冷而刚硬:“所以你妥协了么?那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情分算什么?”
母亲的声音除了他熟悉的温婉,还添揉了一丝无可奈何:
“这并非是我的妥协……上天这样安排,或许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并没有缘分。你的情谊我永远会记在心里,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母子帮忙的,我们一定义不容辞……”
画面突然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湖面一样扭曲破碎了起来,然后情境猛然一变,楚明轩的眼前变成了一个漆黑的缸底——他的头被浸在水缸里。
他完全不敢呼吸,水“咕噜咕噜……”地直往喉咙里灌。他四肢乱动地拼命挣扎,然而摁住他脖子的那只手像钢铁一样有力。
他的肺像要爆开一样,眼前因为缺氧而出现了一块块的斑影,窒息的感觉中他听到母妃歇斯底里的哭喊和那个男人无动于衷的冷漠声音:
“这是你和他的孩子……你说,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活着呢?”
宁贵妃不顾一切地扑到水缸边,把整个上半身埋进水里,梦里的楚明轩拼命地想要抱住母亲探过来的身体——
黑暗肆无忌惮地压了过来。
楚明轩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是太子府的天花板。
床头燃着蜡烛,柳七复坐在一边,把摆在蜡烛上的药盘拿了下来:
“我研究了一个多月才配出来这个药方,这次你能多想起来些什么吗?”
楚明轩疲惫地按按额角,低声应道:“多谢柳兄——这次确实比以往更清晰一些了。”
他被这个奇怪的梦困扰,已经很多年了……
期间他也曾经找过太医,让他们给自己开些治疗梦魇的偏方——然而药也喝过几十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每次醒来后,心中都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仿佛他真的经历过这样一个浸泡在水里的情境,只是这经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所以当初在楚明轩对柳七复的本事略有了解后,他便随口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
柳七复很快便发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之前给你开药的太医都是名手,如果是正常的梦魇,不该治不好。”当年柳七复从白衣中伸出清瘦的手,搭在楚明轩脉上沉默片刻后说过,“我怀疑这是一种邪术。”
楚明轩皱眉:“什么意思?”
“这个噩梦无法消除,是因为它的本质并非是噩梦,而是你的一段记忆。”柳七复低声道,“只不过现在这段记忆被通过一些手段压在了你记忆的深处,它不甘心就这样被压住,于是通过这种梦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挣脱束缚。”
楚明轩沉吟了一下,道:“有什么办法恢复记忆么?”
柳七复答道:“我可以尝试——但是不敢保证。”
柳七复的药物在渐渐起作用,这几年来,楚明轩每隔一段时间,梦到的内容就会多一点。
最开始,他的梦中只有无边无际的水域。
之后,他渐渐发现,那并非无边无际的水域,而是一只巨大的水缸。
再之后,他发现他之所以无法挣脱那个水缸,是因为有一只大手牢牢地把他压在里面。
而现在,他终于开始模模糊糊听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
也许是这次柳七复的药终于配对了,楚明轩这一次梦到的内容空前得多——这件事居然和他的母亲有关。
他记忆中并没有自己的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这档子事,并且他是皇帝的儿子,会有什么人敢用这样的方式将他几乎置于死地?
除非是皇帝自己生了大气要教训儿子——但梦中的男人冰冷而陌生,显然并非他的父亲。
柳七复听楚明轩把梦中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后,沉默了一会,说道:
“其实这一次的药方虽然比上一次要精进一些,但是总体而言,差得并不太多。”
“由于怕大改特改会出岔子,我每次对药方的改动并不会太多,所以你能够多想起来的事情也都是有限的。”
柳七复道,“事实也的确如此,你之前每次能多梦到的内容,都是循序渐进,有时甚至用药半年才有点儿效果——这一次怎么会一下多梦到这么多?”
他低声说:“这不合情理,唯一的解释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和药效配合,一起触发了它。”
楚明轩挑起眉,无声地示意:“什么别的事情?”
柳七复摇摇头:“这需要你自己来想——理论上来说,是一件和这段回忆带给你的感受非常相似的事。”
非常……相似?
这段回忆带给他的感受是什么?
恐惧、危机四伏……仿佛一个无法挣脱的强大力量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摧毁自己。
楚明轩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记起来了。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带给他类似的感受,那么只能是那一件——
那张沈承松留下的字条——“太子小心!”
太子小心!
那张纸条唤起的是一种他很熟悉的感觉,和这段梦境带来的感觉一模一样——冥冥之中,从小到大,似乎一直有一个暗处的人,想要杀掉自己。
楚明轩心里无声无息地涌起了一股冰凉的寒气,但他并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于是只是不动声色地对柳七复道:“辛苦柳兄了。”
柳七复起身告辞。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楚明轩的视野中时,楚明轩突然开口,低声道:“我叫人打了招呼,真相大白前,不会让林将军在牢里吃什么苦的。”
柳七复猛地停下了脚步,清瘦的身影一僵。
“七复……”楚明轩轻声说,“我大概知道你是什么人,在民间有多大的力量……但是你不要冲动,我向你发誓不会冤了他,你不要瞒着我做任何傻事。”
柳七复停顿了片刻,转过头来,这个风流自在、仿佛什么都束缚不了他,他也什么都不在乎的白衣琴师此刻眼眶轻微地有些泛红。
“太子殿下,林家世代为将,满门忠烈……”他沙哑着嗓子说道,“你信我,不可能是他,他不会的!”
楚明轩平静地看着他:“那你也信我——楚氏不负任何一位忠臣的心。”
柳七复微微一点头,他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门外黯淡失色的阳光里。
柳七复离开后,楚明轩摁着太阳穴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继续想下去。他把小全子唤进来:“去看看如柏在干什么,她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跟我去牢里看一看林烨吧。”
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后,楚明轩穿戴整齐,出现在了太子府的门口,如柏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
楚明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如柏看着他便是一愣:“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楚明轩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简短地说:“没什么。”
为了不让如柏再细致地观察,他赶紧抬腿迈向了轿子。
如柏在后面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再问,顺从地跟了上去。
自王彪把背后主使的人说出来以后,显赫多年的林家立刻被查了个底儿掉,林烨被火速关进了大理寺。
楚明轩带着如柏穿过阴暗的地牢,看到了那个一生视荣誉为性命的男人。
“太子殿下……”林烨瘦了很多,原本就没有什么肉的两腮此刻深深地陷了下去,“这种时候还来看我,真是有劳了。”
楚明轩照旧不和他拐弯抹角,他让如柏站在牢门外,自己毫不介意地在牢中铺满稻草的肮脏地板上席地而坐,把手中的纸包打开来。
里面是一壶花雕,一盘牛肉,他看了一眼林烨严肃的表情,自己先丢了一片牛肉到嘴里,低着头漫不经心地问道:“林将军是被冤的么?”
林烨沉默了片刻,看着楚明轩的脸低声回复道:“太子殿下,我十五岁就在朝廷为官,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只是个习武的粗人,但是也明白现在的情状——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在于我说是或者不是,而在于太子殿下或者皇上信或者不信。”
“证据非常确凿。”楚明轩缓缓地嚼着那片牛肉,定定地望着他,“如果是有人要冤枉你,那一定是谋划了非常久、考虑得非常周密,林将军和谁有深仇么?会被这样陷害?”
“太子殿下……”林烨平静地说,“林家手里有兵权啊!”
楚明轩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眼来看着林烨不说话。
“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们林家,我不求太子殿下能信我。但是微臣还是想说,这件事最可怕的部分在于,他未必是冲着我们林家来的,手握兵权的林家不过是皇上的一把刀——对方最终想害的也许是刀的主人。”
林烨一直被称为琅琊林家的将星,就在于他不仅有足够过硬的血战沙场的本事,还有常人所不及的谋略和眼界。
此刻身陷囫囵,依然能显现出这样的高瞻远瞩,“也许是微臣想多了,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请太子殿下务必小心!”
太……子……小……心……
又是这句话,为什么每一个臣子在朝不保夕的时候,都反而在叮嘱自己要小心?
来自那个噩梦的不安全感袭了上来,楚明轩忍着冷意将它强行压了下去。
从有人帮助敌国遗孤谋杀所有皇子,到四大家族的人接连出事,再到此刻最有能力的将星被扣上镣铐关进大牢,最显赫的将门一朝陨落。
再联系那些私造兵器的图纸,联系像钟洪这样位高权重的一方要员背后的幕后黑手……
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迄今为止经历过的一切无声无息地串联了起来。
楚明轩猛地起身,他留下酒和肉,站起来就要离去。
“太子殿下请留步!”林烨突然开口道,楚明轩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谋反是大罪,微臣一家恐怕都将受到株连。太子殿下……是知道……柳七复和琅琊林家的关系的,对么?”
“微臣只有这一件事求太子殿下……”那平时并不太爱说话的武将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措辞,然而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室内一时间静寂无声。
还是如柏率先意识到了,轻声道:“林将军是想说柳七复的事情么?”
林烨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
楚明轩点头道:“林将军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他……是您的朋友,您清楚他绝对不可能参与到这种事之中……”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声音忽然软了下去,“他和我们家断绝关系很久了,就不要再被这种事牵连到了……太子殿下可以答应我这个请求么?”
楚明轩原地静默了一瞬,走过来半蹲下来:“你还对这个弟弟有牵挂么?既然这样,当年为什么要赶他出门?”
林烨笑了一下,嘴角皆是苦涩:“我当年太气盛了,管教的很多地方可能都十分不当,那孩子大约是很恨我的,我怕再留他下去反而会害了他。”
“华倾城是你派去保护他的人吧?那样好的身手,也就是琅琊林家能调教得出来了。”如柏突然在一边开口道。
原来这么多年,这对早已断绝关系的兄弟,仍然在用无声的方式守护着对方。
“做哥哥的总是有很多地方对不住他。”林烨闭上眼睛,靠在牢房土黄色的墙壁上,“太子殿下若不介意的话,代我对他说声抱歉吧。”
楚明轩静静地看了一眼他,道:“我不会帮你说的。”
林烨睁开眼睛。
楚明轩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全是认真:“林将军,如果你真是被冤枉的,我楚明轩绝不希望一个忠臣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柳七复跟我说,存着谋反的心思的人,绝不可能是林将军,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决定信他一次。那么既然我信林将军是清白的,就也请林将军相信我,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忠臣蒙冤。还请林将军一定挺住了,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他站起来,抖了一下沾满灰土的袍子,“留着你的这些话,自己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