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被她目光压迫得心头发颤,一张脸褪尽血色,却尤不死心。
慕芸萱见她张了张嘴,似还想再做些挣扎,干脆背过身去,完全不给她继续花言巧语的机会,直接冷冷吩咐道:“墨兰,送。”
墨兰领命,走到杨氏身侧,端手躬身,“请”字还没说出来,杨氏腾然站起,气急败坏地恶声道:“慕芸萱,你会后悔的!”
真是老套的台词。
如今的戏本上都不屑于写这样唱段了。
难为一些人还百说不厌,自以为这样很有威慑力,其实不过使她更狼狈罢了。
“是吗,那我倒很期待呢。”红唇漫不经心弯起,曼妙的语声清如寒泉,滴水成冰:“不如我们一起来等等看,看看这场较量的最后,究竟是我悔不当初,还是将军和夫人一败涂地!”
杨氏终究拂袖离去,来时的端庄优雅,从容有度悉数化为乌有,脚下裙摆几次被她踩住,踉跄得狠了时险些栽倒,却到底勉强保持住平衡,怒气冲冲地消失在殿门之外
夜的大幕缓缓拉开。
凛风四起,吹得廊下风灯四散摇摆,七彩琉璃做的灯面幻化出诸多光怪陆离的场景。
疏淡月影投下人间,与一地雪光交相辉映,描画出宁静致远的淡泊意境。
这座巨兽一般的宫廷,最近着实太过平静了些。
平静地令人心慌。
大约子时左右,百里浚方带着一身浓重的寒意走进院子。
内室的灯火犹亮,他挑了厚重的门帘走进,抖落一身积霜,脱下大氅交给等候在侧的墨兰,转而进到了屏风后面。
轩窗边,美人伏榻微眠,殿内四角置了炭盆,火红的木炭烧得劈啪作响,在这个寻常的夜里,细微得几不可闻。
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地上掉落一本摊开的《诗经》,百里浚弯腰捡起,起身时,余光扫到她脚边凌乱的毡毯,无奈摇头,轻轻拉起替她仔细盖好。
不远处的摇床上,熟睡中的婴儿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发出两声咿呀轻语。
手上动作顿停,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小心回头,连呼吸都不觉放轻,似怕惊扰了什么。
烛火照暖光滑的竹藤,轻烟拢起数层纱,蒙在人眼前,一室朦胧,看得不甚真切。
婴儿的呓语成为这寒夜中最动听的声音。
慕芸萱形容依旧安详,唇角微笑恬淡,似月下盛开的优昙,飘飘渺渺,幽然绝美。
仿佛有一团柔软的东西在胸腔中绵绵化开,轻轻触碰一下,荡开丝丝涟漪,满身疲惫悉数散去,白日的那些焦头烂额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百里浚眼中漾出秋水般温柔的笑意。
他最爱的两个人,此刻就在他左右。
窗外流光宁和,依稀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悄步走到摇床边,低头凝视着百里望甜睡的模样。
不过一天不见,他似乎又长大了些,那尚未张开的眉眼隐约可见他和慕芸萱的影子,圆润的小脸泛着珍珠一样柔和的光,颊边两汪俏人的梨涡,和她母亲一般,笑起来格外好看。
连带他的奶娘都说,就没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小孩子。
新生婴儿普遍抵抗力较弱,故而很容易感染风寒伤症,一个不小心,夭折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何况百里望出生时经历了那番生死磨难,体质原本就比一般孩子差,不仅日常起居所用的物什要格外注意,给他挑选衣衫也必须极其用心,除了要考虑到保暖性,样式自然也不能差了。
今天这一身就甚是好看:一件杏底粉花的小棉袄,袄面绣着栩栩如生的小金龙,袖口领口全滚着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着俏生生的脸蛋,说不出的可爱。
粉雕玉琢这话,他今天才算了解了个分明。
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仿佛有感应一般,百里望自酣梦中动了动肥嫩的胳膊,小手一抓,便将他一根食指轻轻握住。
一股电流从指尖传入心脏,麻痹感顺着血脉流遍全身。
都说男人做了父亲之后,责任感会变得异常强大,也会更有担当。
但其实,成为一个父亲对于男人来说,最大的改变就是,不管你曾经的性格有多么的冷漠刚硬,在看到自己的孩子时,都会不自觉化作绕指柔,那样温柔的情怀,不仅源于血脉的传承,还源于一个脆弱的小生命对你产生的依赖。
看得正入神时,不妨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百里浚转头,正见慕芸萱悠悠醒转。
他连忙一点点挣脱出手,确定没有吵醒百里望后,小心帮他掖好被角,方回身走到榻边坐下,伸手握住她,柔情似水道:“今日的折子有些多,看到这会儿才勉强看完。你呢,怎么睡在这里了?”
慕芸萱脸上倦意未褪,双目仍有些迷蒙,却攒了淡淡的笑意,道:“看书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百里浚抚着她发丝揶揄:“我还以为你是专门在等我。”
慕芸萱哼地一声撇开头去,故作高傲状道:“想得美你。”
百里浚低头失笑。
一时间,如此平凡却美好的夫妻情趣使得房中气氛温馨无比。
两人又闲聊了一些家常,恰好墨兰端了热水进来,百里浚便暂停了说闹,转到屏风后面去梳洗换衣。
慕芸萱稍稍感觉有点冷,起身去关窗,听到外间传来梆子声响,已敲过一更。
约莫过了半刻,百里浚方收拾完毕坐到了镜前。
墨兰又是照顾孩子,又是打理东宫杂事,已累了一天,慕芸萱便打发她早点回去休息,自帮着百里浚卸冠。
刚将一头不输女子的乌黑长发打散,俯身拿起梳子的当儿,不妨手却被百里浚拉住,他嗓音沉沉,融在稀薄的烛火里,难辨情绪:“听说,白日的时候,有人来找你了?”
墨兰这个丫头……
罢了,让他知道了也好,反正她也没打算瞒他。
“对啊,骠骑将军的夫人杨氏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劝我与他们同盟。”她抽出手来,继续低头梳理眼前如墨长发,唇边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百里浚从镜中看她,冰冷的声音依稀可听出一丝薄怒:“那个女人都说什么了?”
慕芸萱本人却淡定的很:“没说什么,不过是用人老色衰,君恩不常在那套威胁利诱了一番,你知道的,我对这种人,一向不会嘴下留情。结果她没能称心如意,气得跟团火似的就走了。”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不认为这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她便继续低头专注手头工作。
玉梳落于发尾,织出一头乌瀑。
百里浚发质出奇的好,是可叫许多女子都自惭形秽的程度。
然他其实是个相当讨厌打扮自己的人,更不爱照镜子。
按他的话说,对镜贴花黄那是女儿家的事情,男儿就该雄心万丈,壮怀激烈,而这些,太过在意自己的外表是实现不了的。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说百里浚性别歧视。
但慕芸萱很能理解他,他过去的人生,大半都是在战场度过。
那种地方,活命和果腹才是第一要义,哪还有心思去扮翩翩公子,即便偶尔心血来潮扮了,经历一遍鲜血淋漓的苦战,也是半点雍容的风度都不可能剩。
因此,似如今这番凝定镜前,冷面盯着铜免中反射出自己的脸久久不动的情景实在难见。
慕芸萱嗤笑着想,他莫不是终于发现自己容貌上的优势,也准备同那些贵胄公子一般,学着臭美些了?
当然这都是玩笑话。
古人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却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愚公移山尚有感动上天的一日,人若有恒久的毅力,改变本性实则比改换江山容易得多。
可慕芸萱清楚,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百里浚身上。
所以,要揣度他的心意实在容易得很。
好比此刻,他一言不发,幽深的眼眸中卷过莫名情绪,看似令人难以辩测他的心意,其实只要对他稍加了解便能知道。
他这样的沉默代表着有些人要倒大霉了。
盘算一下日子,离百里珩殡天没有多少时间了。
白日杨氏也提了一嘴,说最近武山行宫传来消息,百里珩病重,已近油尽灯枯之势。
这样的情况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关键时刻,若为这点小事自找麻烦,弄出不必要的枝节,实在太不值得。
想了想,慕芸萱还是决定劝上一句:“这些都是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你没必要掺和进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各司其职。你负责前朝大事,后宫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就交给我,我应付的过来。想想从前,多少难缠的对手还不都是败在我的手下,杨氏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更是小菜一碟。近来是敏感时期,你专心政务就好,别为这些劳什子的事情耗了精神。”
百里浚仍旧没有说话,凝霜冻雪的一双眼漆黑如墨,映进寥寥夜色,更显幽诡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