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却不回答,只窝在她怀里,一个劲儿的欢笑,小脸蛋上的两汪梨涡分外惹人怜爱。
慕芸萱爱不释手的逗弄起他,不妨头顶一道悠远的男声滚荡而来:“萱儿!”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声音,慕芸萱绞尽脑汁许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然而,这个声音还在继续:“萱儿,你快回来,我们的孩子在等你!”
我们的……孩子?
低头看去,怀中的婴儿早已不知所踪,慕芸萱怔怔望着空落落的臂弯,脑中轰然炸开,心脏似被人狠狠锤了一拳,疼痛毫无预兆地袭来。
她捧着脑袋倒在了地上,那声音却不知休止地回荡着:“萱儿,为了我们的孩子,坚持下去。”
“萱儿,我还在等你。”
“萱儿,你听到了吗?我要你和孩子活下去,我要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你答应过我,会陪我并肩看江山的,你忘了吗?“
忘了吗?
她没忘。
她是答应过一个人,待他执掌天下的那日,陪他站在最高处,共看万里江山。
那个人,将流落到这一世的她小心救起,为她重新拼凑好那颗破碎的真心,牵着她于那些尔虞我诈中奋力拼杀,不论在什么时候,只要她回头,永远都能看到他。
他珍惜她,如同珍惜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就好像她爱上他,仿佛爱上了前生永远无法企及的想望。
所以这个声音是……百里浚?
清明重上灵台,头顶乌云散开,大片阳光洒下来,晃人眼睛的明媚。
慕芸萱不觉闭上了眼,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才恍惚睁开,眼前景象却变作了一室昏黄,红纱软帐。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太子妃醒了!”
同时耳畔传来百里浚喜难自抑的声音:“萱儿!”
开门声砰然,急乱的脚步声冲涌进来,周遭重又忙作一团。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对她说:“娘娘,小皇子已经可以看到头了,再用力啊!”
身体仿佛被撕裂一般,喉间却只能发出几个音节。
右手被人攥紧,同时百里浚低沉的嗓音微微颤抖着飘入她耳中:“萱儿,再加把劲,孩子就要出来了。”
听到“孩子”两个字,慕芸萱奇异地生出一股莫名的气劲。
是啊,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看这个世界。
她不能让他出事,不能让他像诺儿那样,如此凄惨地离去!
下唇咬出血痕,她攒起全身力气,奋力一搏,冲天的痛叫似撕裂的帛锦,伴随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天光初绽前最后的平静。
稳婆喜滋滋地抱着红锻襁褓走到床边,小心放在慕芸萱枕侧,压低声音道:“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是位小皇子。”
百里浚看着婴儿熟睡的小脸,又像自言自语,又像不可思议似的喃喃道:“萱儿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儿子。他长得多像你,尤其那双眼睛。用你的话说,将来恐怕不知道要惹多少女孩伤心了。”
慕芸萱艰难地转过头来,看到婴儿的瞬间,唇悄然扬起。
看她笑了,百里浚也才跟着笑了出来,转而想起这屋里还有许多人,便镇定心绪,侧首吩咐:“你们今天也辛苦了,回头去找内务府每人各领五十金的赏钱,今天就都先回去休息吧。”
两个稳婆和几个宫女听了忙连连谢恩,稍稍收拾了一通便退了出去。
待她们全部走光,墨兰才走到床边,小声道:“爷,小姐,我先把小皇子送去奶娘那边喂奶吧。”
百里浚点了点头,墨兰轻手轻脚地抱起襁褓,出去的同时反手关上了殿门。
“你怎么样了?”百里浚仍死死握着慕芸萱的手,虽不是他生孩子,脸上却也现出沉重的疲态。
慕芸萱露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容作为回答。
百里浚大松一口气,戏谑道:“将来等这小子长大了,我一定要告诉他你生他的时候经历了多大一番凶险,好让这小子好好孝顺你。”
慕芸萱失笑,却因为虚脱,仍显得有气无力。
百里浚将掌心贴上她的额头,柔声道:“你已经很累了,现在先睡上一觉,其他的事,等你睡醒了我们再说,好吗?”
慕芸萱沉沉点了点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百里浚了然宽慰:“放心,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我保证,等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我。”
慕芸萱这才心安地微笑闭目,陷入深眠。
梦境幽凉,除了天地山河,只有一望无止境的茫然的白。
半睡半醒中,慕芸萱感觉到耳畔一直有人在对自己说话,间或夹杂着纷乱不已的脚步声,将她意识搅得一片混乱。
身体经过连番折腾,已是脆弱不堪,疼痛仿佛一把钝锯,不断磋磨着她的神经。
许是承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清明终是自迷蒙中浮了上来,返回现世。
苏醒时,正正是初晨时分。
窗外漏进的阳光撒开大幅金纱,轻轻罩在清爽柔亮的锦被上,如水的云缎开出千万朵绝艳的牡丹花,却无一朵能为外间萧条的冬景添上些许生动颜色。
可见万物都晓得分辨真假,便是连狭隘颓败惯了的冬日也不例外。
说起来,冬天的这点直性子还是颇招人待见的。
它既不像春那般无所禁忌,包罗万千,也不像夏那般热烈浮躁,活泼跳跃,更不似秋那般自怜自艾,虚伪造作。
它就是它。
即便人们写出多少词句来批判它的了无生气,它仍不改本色。甚至以刺骨的凛冽来与这世界对抗。
对于冬天来说,任何人工的矫饰都无法与其容纳。
因为它原本便是这样独树一帜的存在。
就像一个无比任性的孩子,脾气虽刚烈,却始终叫人无法讨厌。
思绪飘得太远,拽回来着实费了些力气。
她现在这身子便是连下床走一步都不能,还要费心应付脑中的胡思乱想,连她都觉得她有点虐待自己了。
自嘲地笑笑,侧首望向窗外。
大概是在黑暗中徘徊太久,双目尚且不适应这样明媚的光景,想抬手挡去横冲直撞的阳光,稍微抬一抬胳膊却牵扯起全身的剧痛,无奈放弃。
然即便是一动不能动,某些本能依旧没有丧失。
因为长时间昏睡,她的身体有些脱水,本能驱使她蠕动着干裂的双唇,想发出一点声音。
谁知,被风沙碾过似的一双嗓子除了可以拼凑出几个不成样子的音节,别无它用,倒是那种生生撕裂血肉的痛感在不断蔓延。
百里浚说的没错,她还真是不爱惜自己。
慕芸萱这样想着,放弃了一蹴而就的糊涂念头,老老实实躺着,权当自己是一个僵硬的木偶人,耐心等待身体恢复知觉。
可惜耐心这东西,看上去稀松平常,却着实可贵,尤其对于慕芸萱来说。
过了没一会她便觉无聊,好在脖子可以自由转动,便东张西望了起来。
正对自己身体缓慢的恢复速度深感无奈时,不期然抬头,百里浚英挺的面容浸润在阳光下,似戴上了一面透明的金色面具,英气逼人的眉宇若隐若现,五官从锋利变做了柔和,少了许多冷峻味道。
再低头看看自己,原来她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靠在百里浚的怀中。
而且看样子,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她睡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分明是百里浚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他什么时候跑上来的?
带着疑问再次看向身边人。
他应该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了,连日来的劳累使他面色憔悴,眼睛下面一圈淡淡的乌青,人也瘦了一圈。紧锁的眉间添了愁绪,薄唇紧抿,笑意不再,只显狼狈疲态。
心口仿佛被重重锤了一拳,情丝触动间,她轻抬肘臂,发现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便想顺势去摸一摸他的脸颊,谁知指尖刚一碰到,便被他下巴上的胡茬扎疼,连带着心上也是一痛。
素来喜爱整洁的他,不知多久没有打理自己,连身上的衣袍还是当天的那身,上面的血污早已干透,他却仍未换下,可想而知,他这几日必是日日不离榻前,以至于连他太子的风仪形貌都不顾了。
他总说她傻,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傻瓜呢?
咽下喉间的哽咽,慕芸萱尝试着动了动身子,想换一个姿势减少他的负担,不想却吵醒了他。
百里浚睡眠一向浅,平日夜里一点点动静都能将他吵醒,何况这会儿他心有所系,更加不能睡踏实,所以怀中人稍稍一动,他便醒转过来。
当他睁开眼,与面前人视线蓦然相交的那刻,世界仿佛陷落,唯听得时光慢慢冻结的声音。
“你……醒了?”他嗓音有一丝轻颤,好似某件珍宝失而复得,犹不能置信。
想起自己现在不能发声,慕芸萱便点点头作为回应,顺便带出一丝微笑,用作宽慰他连日来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