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狅提前写完,已经放下笔,把双手叠放在了双腿上。
今日跪坐,他的双腿略微有了点知觉,但还是无法动弹,非常不舒服。
奚娆注意到了他位置旁边的轮椅,低头对绿雪耳语了一句,绿雪当即招手让一名侍从进来,扶着祁狅坐到了轮椅上。
祁狅而今听力极为灵敏,自然知道这是奚娆的命令,心脏忐忑不安地跳动着,这些日子积压在心底深处的思念几乎喷涌而出。
然而他现在只是一名老儒生,除了顺势而为,什么也做不了。
“请诸位稍等,我会将每位先生的答卷看完,随后宣布结果。”
与此同时,昶儿和鼎鼎手牵手来到花厅,发现此处有这么多人,好奇地站在门外偷看。
奚娆的余光发现了他们,当即面露微笑,对他们伸出了手:“进来吧,既是给你们挑选先生,你们也过来看看这些答卷。”
屋内的众人顿时交头接耳,面色凝重。
没想到护国公主如此宠溺孩子,挑选先生本该是父母决定之事,根本不需要征询孩子的意思。
两个孩子才五岁,哪里懂得该如何挑选先生,这不是闹着玩吗?
于是好几个来自望族的先生摇头叹气,觉得这次来错了。
唯有祁狅,始终面色沉静,仔细聆听着奚娆那边的动静。
父子(女)连心,或许鼎鼎和昶儿就喜欢他的故事呢。
尤其昶儿和鼎鼎认识的字有限,大部分先生写的答卷都是花团锦簇,旁征博引,为了引起护国公主的注意,可劲地卖弄文笔,因此一交到鼎鼎和昶儿的手上,他们都傻了眼。
果然,他们要么看不懂,要么只看一个开头就看不下去了。
完全不能够理解这些先生到底想表达什么。
偏偏奚娆还格外纵容他们,任由他俩对答卷挑剔地皱起眉头,没有半点叱责。
“咦,这个人写的东西我全都看懂了,而且他写的故事好有趣!”
突然,鼎鼎捏着一张答卷兴奋地叫了起来。
昶儿赶紧凑过去,顺着她手指所指的地方看了两眼,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这只狐狸是个坏蛋吧,它居然敢欺骗老虎,不过他敢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族群,实在是勇气可嘉。”
鼎鼎跟着点头:“对,我也觉得这只狐狸很不错!虽然它欺骗了老虎,但保全了一整个族群,那就算不得是坏蛋呀!”
奚娆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由得赞赏地直点头。
这则故事讲了一个很简单却极具深意的故事,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同时也告诉人们,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能仅仅只看一件事。
“所以你们喜欢这位先生?”
“嗯!如果非要找个先生来教我们的话,我选他!”鼎鼎欢快地说道。
昶儿比她谨慎些,直到看完其它的答卷才对奚娆道:“娘亲,我也最喜欢这张,不知道是哪位先生写的呢?”
奚娆转过身来,睥睨众人,最后清冷的视线落在了祁狅身上。
她静静地打量起此人,见他头发花白,胡须杂乱,满脸皱纹,眼睛上还蒙着一块黑布,对着绿雪低声道:“那位老先生,是从何处来的?”
绿雪摇头回答:“奴婢不知,但肯定不是出自于士族,约莫是哪个寒门的儒生。”
寒门倒也不错。
奚娆拿起他的那张答卷,走到众人面前,“这张就是我与小公子、小郡主共同认定的答卷,其它的先生辛苦了,请出门后找护院统领拿取你们的辛苦费,就此离开吧。”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有几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落选,纷纷上前来,想要找奚娆讨个说法。
奚娆直接命人把他们请了出去。
她牵着鼎鼎和昶儿的手,走到祁狅面前。
“不知老先生该如何称呼?籍贯在哪,对于束脩有什么要求?”
祁狅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颗心疯狂地在胸腔里跳动。
他早已紧张地攥住了手指,呼吸急促,强忍着没有唤出奚娆的名字。
却在心里默默而郑重地把他们都叫了一遍。
“老朽姓陈,只求公主能给个温暖的住处,再有一日三餐,足以。”
奚娆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的要求这么低。
她扬起恬淡微笑,“先生气了,既是本主儿子与郡主的启蒙老师,待遇理应与太傅相当。这样吧,花厅后面有一处小院,唤作‘浮萍轩’,十分僻静,先生觉得如何?”
祁狅迫不及待道:“公主做主即可。”
这样的态度,愈发让奚娆觉得他家境贫困,想要多加关照。
“束脩方面,每月十两银子,逢年过节还会有额外的红封,一日三餐不用说,先生想吃什么随时可以告知下人。”
她顿了一下,看向他的双腿,“本主还可为先生延请太医,医治旧疾。”
祁狅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暗哑:“多谢公主好意,但老朽双腿残疾……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必费心医治了。”
“那您的眼睛……”奚娆注视着他脸上的黑布,不受控制地再次想到了那一日。
祁狅投入河水之前,双眼上也蒙着一段黑布。
那时她并未仔细深想,今日见到陈先生才赫然意识到,祁狅死前失明。
羌人——果然心狠手辣!
他们刺瞎了祁狅的眼睛,把他像畜生那样挂在木棍上,招摇过市,背地里还不知道如何羞辱、嘲讽他。
以祁狅那样骄傲的性子如何受得了?
难怪会在两阵对峙之时,听不得羌人与他们讨价还价,只想一死了之。
奚娆自以为知道了祁狅自杀的真相,一瞬间悲从中来,眼眸里溢满了对羌人的仇恨。
“老朽天生眼盲,眼睛丑陋,公主嫌弃吗?”祁狅沧桑的声音开始微微的颤抖。
奚娆当即解释:“怎么会,陈老多虑了。本主只是担心您生活不便,想要多指几个仆人给您。不知您喜欢年轻的奴婢,还是勤快的书童呢?”
“一名书童即可。”
祁狅并不愿意旁人窥视自己残缺的身体,更何况脸上的伪装也需要回避旁人,所以不希望身边有太多人。
暗卫戌还要与他联系,多半会在夜里来。
书童不必伺候他的起居,他偶尔能站起来挪动几步,洗漱勉强可以自己解决。
奚娆心中微叹,不知为何,竟从这位陈老先生的身上看出了与祁狅如出一辙的骄傲。
知道他不愿旁人可怜自己,三思过后,没有强求。
“那便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