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明显愣了下。
朱厚熜及时给出解释:“爱卿刚入朝廷,又非传统文人出身,因此更具有参考性。”
顿了下,含笑补充:“这没外人,你亦无需顾忌什么。”
李青能有什么顾忌?他只是惊讶小皇帝如此直接。
不过,对方既然主动送上了机会,那也没什么好气的了。
“皇上,收手吧!”
朱厚熜一呆,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爱卿以为朕错了?”
“错倒也不能说错,”李青微微摇头,“表面看,大礼争的是礼法,实则内核还在‘权力’二字。”
闻言,朱厚熜稍稍放松,道:“既如此,爱卿何以让朕收手?爱卿看待事情如此透彻,当明白若权臣当道,皇权旁落,会有什么后果。”
李青笑了笑:“此刻收手,他们未必赢,皇上也未必输。”
“哦?此话何解?”朱厚熜好奇。
“皇太后!”
朱厚熜一滞,又一凛,表情不自然道,“爱卿这是什么意思,亦或……爱卿知道了什么?”
李青平静反问:“皇上以为,我知道了什么?”
朱厚熜无言以对。
去坤宁宫是今日之事,与张太后的博弈亦是今日才得以取得胜利,连黄锦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刚来的李青?
意识到自己多想了,朱厚熜打了个哈哈,转而道:“爱卿说他们未必赢,朕也未必输,是作何解?”
李青轻叹道:“以一个开放式的结果收场最合适不过。”
开放式……朱厚熜品味了好一会儿,才品出这个词的涵义,一时间,又是轻松,又是失望。
李青不是来跟他唱反调的,可也不是来帮他的,朱厚熜不由得五味杂陈。
纵观李青之前,都是皇权的拥护者,皇帝的护道人,今如此,可是对自己这个皇帝有偏见?
朱厚熜心中酸楚……
许久,轻轻叹息:“历代王朝衰弱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明显特征就是随着时间推移,皇权逐步衰落,朕不否认,今朕如此掺杂了私心,可朕更多是为祖宗江山社稷。”
朱厚熜神情认真,眼神动情而真挚。
李青微笑拱手:“皇上如此作想,国之大幸!”
“所以……?”
“然,皇上之言却有些片面。”李青没理会朱厚熜的失望,说道,“皇权衰落却会引起诸多弊端,可王朝衰落的最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失去希望。”
“这个希望可以是粮食、土地,亦可以是金钱、军备,还可以是信念。”李青叹道,“诚然,眼下群臣之所以这般,出发点并不纯粹,可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如此。”
朱厚熜轻皱眉头,却也没打断。
李青继续道:“旁的不说,皇上以为翰林学士、国子监学子,这两个群体也是为了争抢权力?”
“这个……”朱厚熜面色悻悻。
“官场是个大染缸,能不被这个大染缸污染的人终是极少数,可相当一部分人在刚进来时都还是干净的、纯粹的,在他们的认知中,至高无上的皇帝是神圣的,可现在,他们心目中神圣的皇帝,正在做一件冲击礼法的事,与正统观念背道而驰的事……”李青反问,“试问,这何尝不是削弱皇权?”
顿了顿,“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番话能激起读书人的书生意气,何尝不是件幸事?”
李青吁了口气,面露欣然,“这说明,我大明朝的读书人,还有文人风骨!”
“皇上看似在巩固皇权,实则却在自毁江山。”李青笑笑,道,“当然,只要皇帝一意孤行,取得胜利是早晚的事,未来,亦可促成一个唯我独尊的局面,可读书人的脊梁也断了,官场风气更会演变成争相献媚。”
李青眼睑低垂,嗤笑道:“试想想,百年之后大明迎来新君,所见所闻,皆是四海承平,锦绣繁荣,还会有心思治理社稷吗?
皇帝一旦摆烂,皇权必然旁落!
长此以往下去,终有朝一日,希望会彻底破灭,待到那时……何尝又不会开启新的轮回?”
李青苦笑:“事关己身,再聪明的人都会短视,大明有今日可不是靠耍小聪明。”
朱厚熜面色难看,却无法说出反驳之语。
不仅是因为李青的身份,这番话本身的深度、高度,都远超他先前的认知。
朱厚熜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幼稚。
一时间,他心神摇曳。
然,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多久,短暂的动摇之后,朱厚熜重新坚定下来:“皇帝不会错,也不能错,这件事朕不能主动妥协。”
李青微笑道:“所以,破局在皇太后!”
“皇太后……”朱厚熜缓缓点头,有些明白了李青的意思。
“爱卿说的开放式结果收场,是要由皇太后来结尾?”
“不错!”李青颔首,“皇上英明,想来,已然万事俱备了吧?”
朱厚熜一凛,不自然道:“难不成,爱卿能掐会算?”
“只是基于皇上英明的判断。”李青微笑摇头,“我亦相信皇上会做出英明的选择。”
朱厚熜沉默。
半晌,他轻笑道:“爱卿看待问题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令朕新奇。”
李青笑笑,道:“皇上可认同?”
“这……”朱厚熜一时间不好回答,只是道,“确有道理,朕会酌情考虑的。”
李青:“那还请皇上三思后行。”
“嗯。”
“那皇上继续忙。”李青拱了拱手,转身欲走。
却听朱厚熜道:“长夜漫漫,朕一个人也颇感无聊,不若爱卿陪朕解解闷儿可好?”
李青驻足,讶然道:“皇上处理完公务了?”
朱厚熜:“……”
~
“怎么样?”黄锦小眼睛瞟向里面,嘴上问道,“可有惹皇上不快?”
李青摇摇头,微笑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懂。”
“懂就好。”黄锦放松下来,“皇上这些日子够糟心的了,可别再给他添忧了……对了,你解释了没?”
“皇帝没问。”
“这样啊,咱家还以为……算了,你忙你的,咱家也去忙了。”
“公公慢走。”李青随口道了句,欣赏夜景。
手把手的攻略都给了小皇帝,剩下的就看小皇帝了,如若他肯采纳,自然万事大吉,如若不然……李青只好再使手段,让他不得不采纳。
这次事件影响深远,李青不能坐视不理,必要时,不排除采取强制措施。
不过,利弊得失分析的如此透彻,只要小皇帝不一根筋,大概率会采纳他的意见。
……
“皇上,要不要吃些宵夜再忙?”黄锦打着哈欠问。
“不用……可以,去弄吧。”朱厚熜眼皮不抬,“待会儿弄好了,唤那李百户来。”
“啊?这……”黄锦呆了呆,随即又想起主子先前的训斥,怏怏点头,“是。”
朱厚熜奋笔疾书,将工作效率提高到极致……
又两刻钟后,总算将今日份的奏疏批阅完了。
“呼~”朱厚熜揉着发酸的右手手腕,自语道,“明儿得把张璁叫来帮忙,再这样搞下去,朕还真有些吃不消……”
不多时,黄锦提着食盒进来,将菜肴一一上桌,还摆上一小壶酒水。
“时间不早了,皇上用过膳早些休息吧。”
朱厚熜揉着太阳穴,“那李百户呢?”
“他说了句不饿便走开了。”黄锦胖脸怪异,悻悻道,“要不,奴婢把他拽过来?”
“……算了。”朱厚熜吐了口气,道,“待会儿唤恭妃来。”
“哎,奴婢遵旨。”黄锦应下,一边布菜,一边斟酒……
朱厚熜吃了些东西,又饮了两杯,疲倦消了大半,道:“黄锦,明儿你去陆家一趟,带陆炳来见朕。”
朱厚熜啜了口酒,道:“都是十六了,该历练一番了。”
“皇上真要让他进司礼监啊?”
“……滚你的。”朱厚熜笑骂道,“朕要那样做,母后都要数落朕了。你也是,别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你倒好……给你你还不想要。”
黄锦闷闷道:“奴婢伺候人还行,做司礼监掌印……真不是那块材料。”
“都说了朕教你……”朱厚熜沉吟了下,道,“有暇你跟张永也学着点,朕要求不高,能学得他七成就好。”
黄锦弱弱道:“奴婢觉着……张公公人也挺好的,做事认真,对皇上也忠心。”
朱厚熜叹道:“张永确没有犯过大错,做事倒也可圈可点,然,他终究是先帝的心腹……”
“先帝都驾崩这么些年了,又有什么关系啊?”
朱厚熜无奈解释:“朕心有芥蒂,退一步说,就算朕没有,他也会以为朕有,懂吗?”
“喔,好吧。”黄锦苦着脸,“奴婢什么时候开始跟张公公学?”
“……过两日,朕安排你去做秉笔,你若争气,之后朕再让你辖制东厂……总之你多多努力,待这次大事件平息之后,朕要启用张璁、桂萼等新势力改制革新……”朱厚熜哼道,“你要为朕贡献一份力量,知道吗?”
“是。”黄锦应承下来,“只要能为皇上解忧,奴婢不怕苦累。”
“这才对嘛。”朱厚熜展眉,旋即,目光移向殿门,舒展的眉头又微微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