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亲王从床榻边站起,低着头不可置信地凝着正咬紧牙关,不卑不亢地盯着他的谢琰,“你可知自个在说什么!”
“皇兄如若泉下得知你竟在包庇一个弑父夺位的手足,皇兄心里该是有多悔不当初!”
药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低头一看,只见毯子上散了一地的药粉,而那些药粉正源源不断地洒下。
余光中,他瞥见顺亲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一些白色的粉末从他指缝中滲出,比毯子上的药粉颜色要淡些,更像是瓷瓶的颜色。
谢琰突然有些听不清父王的话中之意了,方才他以为父王只是觊觎皇位才要对谢珩赶尽杀绝,但他真切地瞧见了父王眼中的失落,好似是真的在替先皇打抱不平。
可就算先皇于他有恩,若他亲手夺了先皇守了几十余载的江山,这才当真是愧对先皇。
混沌中,他的脑子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是几个时辰前,他的父王在祠堂里对先皇牌位说的话。
“皇兄你放心,臣弟定会让琰儿亲手替您杀了那个心术不正的不肖子,有臣弟在,琰儿定能继承您的衣钵,完成您要打造的盛世,成为一代明君。”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自心底升起,他摇摇头,伸出手拽住顺亲王的宽袖,急于求证道:“先皇为何要悔恨,儿臣不过是先皇培养的一柄称手的剑,谈何悔恨?”
“如若只是一柄剑,为何皇兄每月都要亲临王府,只为授你君臣之道,宫中的皇子都只是由太傅授之,何以要独独对你这般上心?你心中当真毫无所察?”
他并非无所察,从第一次得先皇亲授时,他便有过此等疑虑,起初,他只以为是父王沉醉于游历山河中,对君臣之道只有个一知半解,但见识过父王与先皇以棋论朝堂局势时,他便否定了这一想法。
后来,他总听先皇在他跟前提起王皇后,又猜测是因承了王皇后的恩宠,他的母妃与王皇后是手帕交,故而先皇才对他格外看重。
可不曾想,压根只是因着他本就是先皇的血脉。
此刻,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与先皇独处的画面,有对弈,有比试箭术,有一同用膳,除此之外,还总有各种珍宝抬进王府,只要皇子们有的,他都有。
这便不难解释为何先皇会轻易将世间仅此一柄的尚方宝剑赐予他。
哪怕心中早就有了定夺,他仍难以置信,颤声问道:“儿臣并非父王所出?”
“如若可以,本王倒是宁愿你是本王的孩儿。”
寥寥数字,叫谢琰从神殿跌落地狱,身子顿时像被吸食了全部的精气,直直瘫倒在床榻上。
后背的疼痛让他清醒万分,他确实没听错,也确实猜对了。
可他并未感到欣喜,反而痛恨自己为何要问出口。
皇位,复仇都不是他所想,他终其一生,只是想要那个会用一双如珍珠般清澈透亮的眸子凝着他的女子。
然而,顺亲王并不打算放过他。
顺亲王缓缓坐回到床榻边,拍打他手背,叹息道:“皇兄当初为了护你周全,便对外宣称王皇后诞下了死婴,实则将你送到了我的身侧。那时是打算将沈贵妃那一方的势力除掉后,再扶持高淑妃继位,随后再将你接回宫,可不想出了些意外。”
说到高淑妃,顺亲王的叹息声更甚,眼里涌动着泪光,握着谢琰的手一点点收紧,“那沈贵妃使了些诡计,陷害高淑妃的母族,皇兄得知时已然回天乏术,便只能当着朝臣的面封沈贵妃为继后以作平息。为了不被沈贵妃发现你的存在,便只能一直将你养于王府里。若如此便也就罢,可那沈贵妃竟还变本加厉,害了你母后不说,还对高淑妃……”
谢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于顺亲王之后说的话听不进一个字,他只知晓他是先皇与王皇后的嫡长子,因沈太后作恶,先皇才将他养在王府。
不怪乎他手中会有一块与谢宁莞一般无二的玉玦,若仔细观察,他的那块和田玉上雕的是蟠龙,谢宁莞的却只是腾云的仙鹤。
他不过一个亲王之子,怎可能用皇子的规格,比起谢宁莞这位嫡公主的规格还要高。
原不过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只是他并未在意罢了。
可若是如此,那他与他的莞莞之后要如何相处?他与谢珩又有何不同?不过都是一个觊觎亲生姊妹的浪荡子。
当真可笑,他在厌弃谢珩的同时却不想自己竟与谢珩实为同一类人,真真是应了莞莞的那句话,他们皇室一脉果真都是心思肮脏之人。
直至此刻,他终于理清了心底的那阵害怕究竟是因何了。
今夜的风好似如泠冽的寒风般刺骨,他的身子正一点点变凉,许是实在难以接受这般的事实,身子竟无意识地抽搐起来。
“琰儿,你别怪本王对你下手太狠!”顺亲王似无所觉,仍自顾自地道:“实是本王无法眼睁睁地看你对弑父的仇人无动于衷,皇兄自幼护我长大,待本王亲如一母同胞的兄弟,这叫本王如何能再令他心寒,便只得委屈了你。”
这会,谢琰方想明白,顺亲王为何要在祠堂里,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鞭打他了,可就算知晓了其中的隐情,他还是无法对谢珩下狠手。
他早前便起过誓,要助谢宁莞完成复仇大计,谢珩的命自是也该由她来了结。
然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顺亲王不知他心中所想,还一直逼迫他,要待他伤好后亲手了结谢珩的命,意在用谢珩的血祭天,以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
得不到谢琰回话的顺亲王,这才转过身子往后看,只见谢琰面如死灰,双眼空洞无神,就像是被吸干了精气,如今不过是只剩一副躯壳。
可他对先皇有愧,哪怕见了谢琰如此难以接受之状,依旧不肯放过他,强硬地将他留在王府内,甚至还命人锁住了他寝殿的大门。
谢琰从梦中惊醒,惊恐地睁开双眼,脸上还冒着冷汗,缓和了片刻后,那双如墨的黑眸渐渐聚起了光。
王府里静得令人心悸,他并未反应过来这儿是顺亲王府,只觉口渴难耐,起身想要下榻喝水,只是才动了一下,后背便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他猛然清醒,原来,那并不是梦,而是无法磨灭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