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龙海县的小年。
从早上开始,无论城区还是乡村,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放了寒假的孩子们沿街追逐打闹,气氛好不热闹。
天气日渐转暖,杏林乡煤矿连着开挖一周,到目前为止,已经挖出了三具尸骨。
但这三个被害人,也就是这两年内被杀的,至于更早的被害人,还得继续挖掘。
时间线越长,挖掘难度越大。
一百多名煤矿工人,三分之二都是外省的,又是临近春节,人家也要回家过年,所以,市局和县政府经过商讨,先决定将工人陆续送回,剩下的按照标注地,再慢慢挖掘。
案子终究太大了。
赵春红一家在被抓捕之后,江宁市电视台法治频道第二天,就抢先将其报道出去。
非法开采五六年的煤矿,残害了十几名打工人,纵使媒体不发达的时代,凭借电视广播纸质报纸等方式,依然在江宁地区,乃至全省引起轩然大波。
省公安厅便下达指令,要求市县两级政府必须做出深刻检查,必须给所有受害人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
并在当天从省厅刑侦总队抽调一些专业人员,组建了政法指导组,由省政法委领导亲自带队,奔赴龙海县过问此案。
于是。
踩着年关的档口,江宁市市委市政府全跟着忙起来了,龙海县委县政府更是一点都不得闲,在全县乃至全省之内,展开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清查行动。
涉黄、涉赌等一些小作坊、小帮派能抓的就抓,无论如何,都要给上面一个交代。
政法指导组到达后,马上召开了一场法治专题会议,三令五申治安环境是经济建设的基础保障,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就别谈能为地区发展带来多大作用。
从党委到政府各部门,几乎都在围绕法治问题进行讨论,各种专题研讨会议层出不穷。
事情进展到了这一步,隐约有了些变味的感觉。
…………
然而。
以上这些种种,几乎都和叶炳文没关系。
自赵强被枪毙之后,叶炳文就没有离开过病房,连上厕所有时候都懒得上。
每天规规矩矩的躺在病床上,等待医护人员的换药打针,也只有三天前,父亲叶正刚下葬的时候,他唯一一次出去了。
母亲丁翠香和姐姐叶倩也都是那天从市区回来的,等简单的葬礼结束,娘俩儿也没来医院,直接回了村子,连年货都懒得操办,每天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国人都有个忌讳,过年时候住院是不好的。
所以,时逢小年,叶炳文便早早收拾行李,准备出院了。
正常来讲,他这种伤势,起码还得住一个礼拜,可考虑到母亲和姐姐,叶炳文再三要求下办理了出院手续。
得到消息后,队长马向远亲自开车过来接人,帮叶炳文提着行李就出了病房,恰逢迎面女医生王香杰走来,两人暧昧的打了个照面。
“记得准时来换药。”
女医生王香杰拿出一张白纸和笔道:“如果你不方便,可以把你家的地址写下来,我抽时间过去。”
“没事,我会准时过来的。”
叶炳文很委婉的谢绝了王香杰的好心,浅浅一笑,招了招手,便径直远去,留下一脸发蒙的女医生。
能看出来这姑娘已经喜欢上了自己,多少次的暗示都快变成明着告白了,但他真不打算再跟前妻有什么瓜葛。
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上辈子是命运驱使,还是其他也罢,终究是亏欠了人家。
而这辈子,叶炳文就没打算安安稳稳过日子,保不齐哪天就壮烈了,所以,还是不坑人家姑娘的好。
从住院楼出来,就看到马向远已经在车内等着了。
“怎么样?用不用我扶?”
“当我是坐月子?”
叶炳文调侃一笑,抬腿钻进了车后座。
两个中年男人的对话向来都没那么轻浮,三言两句就能明白对方心思,马向远也是莞尔一笑,轰着油门便驶离了龙海县医院。
前往杏林乡的路上,肉眼可见的县城年味越来越浓,叶炳文一边欣赏着众生百态,一边淡淡的问着最近什么情况。
“这五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龙海县是有县长的。”
马向远一语双关的冷笑道:“你啊,算是立大功了,我干了二十多年警察,也是第一次感觉到法治能在龙海县被重视。”
“他们不是畏法,是畏权。”
叶炳文更是司空见惯:“法国有个著名的思想家,孟德斯鸠说过,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
“诶,这话有意思啊!省里没下来人之前,从市里到县里,没见过几个人重视这案子。省里的强权一压下来,市县两级都跟着天塌了一样忙得两脚不沾地。”
马向远着实为叶炳文打抱不平,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现在这案子眼看着就要结了,好家伙,省里、市里全都下来了人,嘴上喊着什么引以为戒,重视法治安全,实际上不都他妈是来抢摘桃子的嘛?”
叶炳文就靠在车后座,闭眼一笑。
对于这些事情,他早就见怪不怪了,为官者,有几个不是这样的。
眼看着车子渐渐进入杏林乡地段,马向远也不是碎碎念的人,有愤懑是真的,埋怨两句后,便跟叶炳文聊回正题。
“上次,在煤矿现场市电视台的那个女记者,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了?”
“还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
“采访啊。”
马向远意味深长的笑笑:“诶,炳文,说起来你也还没对象吧?”
“马队,怎么?开始过问下属私生活了?”
叶炳文笑着睁开眼:“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我是觉得,那女记者长得挺好看的,人家正经工作,也是政法宣传,说起来跟你对口。”
经历了这次的案子,马向远是着实欣赏叶炳文了,忍不住打趣道:“要不你考虑考虑,哪天抽个时间,让人家采访一下,也好拉近拉近关系。”
“马队,我也跟你说个事。”
叶炳文根本没有情啊爱啊的心思,调整了下坐姿,冲着马向远道:“我不想在龙海县待了。”
“想调走?”
马向远似乎一点都没意外。
“对。”
“想好去哪儿了吗?”
“没有。”
“江伯松不是市局二支队的队长吗?”马向远直接给出建议:“要不,跟他说说,直接调市局刑侦支队去。”
“也行。”
叶炳文若有所思了下,颔了颔首。
马向远透过车载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上的叶炳文,不再搭腔,但是他内心是很清楚的,叶炳文明显已经没办法再在龙海县待下去。
亲手破获了杏林乡煤矿,亲手除掉了常务副县长赵春红一家,但是,叶炳文是用全家人性命换来的。
这不光荣。
也正因为如此,在案情结束庆功阶段,叶炳文才不想有任何的抛头露面。
严格说起来,解决赵家,只是叶炳文重生后拼命卸掉的包袱,真正的人生还没开始,起码不应该在龙海县开始。
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今天恰好又是叶正刚下葬的第三天。
叶炳文一进院门,就看到姐姐披麻戴孝跪在父亲遗像前烧纸,马向远上了炷香后,便跟叶炳文道别了。
家里的气氛着实有些低沉,母亲丁翠香到现在还以泪洗面着呢。
“炳文!”
正烧着纸钱的叶倩泪汪汪地抬头看过来:“你跟市里的那个周春艳什么关系?她孩子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