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白是刻意装睡的,陈晞在车内与谢勉对话的前半段,她一字一句入耳分明。
这些不堪的,不就是专门说与她的听吗?
她就料到他会隔山打虎,借机阴阳自己,早早摆好了舒服的睡姿。
她既已入梦了,任凭他再威风也奈何不了。
前往长业的官道上,任陈晞冷嘲热讽、轻蔑鄙夷,她都以熟睡的姿态,一概充耳不闻!
可怜了谢勉,要陪着陈晞,直到陈晞自己觉着,这样孜孜不倦地指桑骂槐,有些索然无味,才堪堪罢手。
幸得谢勉还不知她与陈晞发生的鸡零狗碎,陈晞不过是逞口舌痛快,鞭笞了她几句,倒是只字未提来龙去脉。谢勉以劝慰聆听的方式,耐心地在一旁。
这一路,沈暮白算是靠装睡,混了过去。
长守殿内。
沈暮白与世子们向令皇行礼,端坐在庄严华美的金阶宝座上的令皇,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俯瞰扫视着众人,气冲霄汉的凛然道。
“暮儿消瘦了!是不是这回新兵操练,遭老罪了?”
对着父皇,沈暮白卸下心防,目光中闪烁着女儿对父亲独有的俏皮亲切,她轻轻扶着唇角,咧开嘴笑答。
“不累!”
在沈暮白眼中,令皇不仅是君临天下的一国之君,更是将自己捧在手心的父亲。
这种亲昵的交流是自然而然的。
“那便好!那便好!”令皇和蔼道,是中气十足的轩昂。
中殿中,沈暮白凝视着父皇,急召回宫的疑团一直萦绕在她心间。
她虽有几种臆断揣测,父皇定有紧要的原因,但却不明白究竟是何故。
沈暮白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父皇这次突然召回儿臣与世子们,是为何事?”
眉头微蹙的沈暮白,不解地看着令皇,她渴望知晓全貌,却又不想在父皇面前袒露她的稚嫩,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她的心里头攥着。
“诸位认为是为何呢?”令皇将问题又抛还给了殿中众人。
后排的陈晞与世子们低头不语,沈暮白也是一言不发。
凝重而肃穆的中殿内,众人都在等着令皇的发话。
令皇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和蔼的笑意,思索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
“此番召回,是为了让诸位进入太学习业。以备在不久的将来承担重任。”
沈暮白与众世子们都闻言一愣,谁都没有想到油煎火燎地召回,竟是为了进入太学!
在都城长业设立的太学,由五经博士任教,祭酒主政务,学官掌教学,另有掌判监事与掌印的及丞与主簿等等。
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太学,固然是紧要的,但绝不至于这般刻不容缓,为此就中断新兵操练,未免太过草率!
沈暮白在心里频频打鼓,面上还要保持镇定,她不认同这次父皇的急召。
她原以为皇帝的召回,可能是有军情或国事需要商议。但事实却是,他们被召回,仅仅为了尽快了进入太学。
步军操练应远远高于太学习业,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次急召,与父皇多日没有见到她与世子们,息息相关。
当权者对于除他自己以外所有人的掌控,需要保持彻头彻尾的拿捏,以确保万无一失。有松有紧,不让摸透其中准则,从人们的行动、思想、决策,一步步更有效地控制局势和维护至上的地位,以确保对下位者的全面驾驭。
远去都城长业,在步军营的这些时日,让父皇愈发感到失控。
父皇需要看到众人都在他眼皮底下,完完全全的统御与主宰!
所有人低垂着头颅,眼神躲闪,唇边却露出掩不住的嫌怨,却不敢有任何表态。世子们心中明白,现在的情形谁都不易沾上,身在令国,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
“怎么?!你们个个都不满吗?”
令皇怒骂般呵斥下去,包括沈暮白在内的众人。
来自无上权力的巨大威压,让人不寒而栗,众人都不禁抖了身子,只得继续耷脑塞耳的。
沈暮白是知道父亲的,但她亦不会在这个当口说些别的什么,也与世子们一般探头缩脑。
可父皇过度地操舵,一定会导致世子们的谴责和质疑。
这一路兴师动众,匆忙赶路,却是为了这样一件,不争朝夕的事情!
太学对于自己和其他世子们的紧要,她心知肚明。但是,这样突然的安排,让大家都措手不及。
想来藩属国的这多位世子们,还不知道背地里怎么骂呢。
她都能想象到众人怨声载道,对父皇的突然召回不满,认为这样的举动纯粹是在耍弄和摆布他们,他们是各国藩王的贵子,可不是一群可操纵的棋子!
这放到明面上的轻视和对待不当,若有人再蓄意煽动,势必造成世子们群体性的忿然。
一股子寂然无声中,只见个个都垂着头听训,唯有陈晞显得格格不入。
他挺直的脊梁不曾弯折,昂首阔斧,目光如同利剑般,透过静默沉寂,直面令皇。在这种毫无掩饰的坦然中,令皇指向他,“都支支吾吾的,小晞你来说,寡人看就你没有低头!虽你与沈暮白同样,都是寡人的孩儿。但有错,都一概要骂。做得对,论功行赏!”
陈晞语气坚定地回道,“陛下,步军营中新兵操练尚未完成,我们就被急召回宫中。方才得知是陛下出于太学习业的打算……陛下为世子们费力劳心,大家都感激不尽,只是大家心中难免费解。还请陛下为大家解惑。”
原本陈晞给自己谋划的是,绝不掺和任何闲事的透明人设。可在步军营的钩吻一事之后,这个筹谋在心中已全盘覆灭。
他的伏低做小,反而助长了沈暮白的气焰,引得她对自己更加肆无忌惮
对于上位,他已经避无可避,沈暮白不信他对储君之位毫无欲望,旁人不信,全天下不信。
他自己也不信。
在静默中,陈晞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晰,甚至挟着一丝挑战和决绝,宣示着他不屈服的傲骨。
他的一句一话,犹如石子扔进寂静的湖面,阵阵激荡,打破了原本的沉寂。一时间,众人纷纷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陈晞。他们或许无法言语,但对陈晞这个人,此时有了新的看法。
还油然而生了某种敬佩。
沈暮白也莫名地看向了陈晞,盛怒时父皇的胡须,遑论旁人,即使她也摸不得。他是想出风头吗?
而令皇坐在高高的宝座上,面容冷峻地思索着什么,没有勃然大怒。他带着寒意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最终停留沈暮白和陈晞身上,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不容忽视的质询。
“噢,原来如此。“令皇先前的震怒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转而悉心道,“诸位,是寡人最为珍视的人才。太学,是令国最高等级的学府,培育出多少的名臣墨。修德养性、学识塑心,期盼你们为将来做好充分准备。”
令皇匆匆带过,只回答了安排太学习业的起因,对于为何使得世子们的新兵实训戛然而止,避而不谈。
“素来太学弟子,要看学生资荫。世子们虽都出身高贵,但父祖都非令国官爵,并不符合察举条件。由陛下此次钦点,大家才有了破格习业的机会。入学后,我们都有被荐送参加本朝科举资格。定不让陛下失望。”陈晞此举本就不是为了与令皇叫板到底,适时地恰当收尾,给世子们一个交代,也给足令皇所需的至高崇拜,“陛下英明!”
陈晞将矛盾的集中炮火,转向罗列太学习业的种种好处,以及其作为藩属国世子们的特殊优待。
世子们来了兴致,想着以往确实从无这样的先例,入学也不是坏事!还不用在步军营那里苦苦挣扎求生了。
“陛下英明!”众人趋炎附势道。恭顺的本质,是在陈晞的话语中,都看到了自己的既得利益。
这掰着手指头的好事,哪有上赶着拒绝的理由,纷纷跪下谢恩。
形势扭转,旋转乾坤。那些个丧着的脸都挂上了欣喜感激。
令皇颇为满意,没想到陈晞比自己扶持的嫡亲女儿,拎得清、识大体。
他惊讶于陈晞,能明白分辨出他的所思所想,而沈暮白就一板一眼,他起码现在,还没在她身上看到一国之君的样子,足像是一个没有私心的包青天,弘扬正气、鞭挞腐恶的清官。
是他打小太过宠溺她了!
令皇所在的宝座背部雕刻着吉祥纹饰,是皇权至高无上的体现,金玉珍宝镶嵌点缀其间,熠熠生辉。
陈设在长守殿正殿中心的宝座,外形硕大、着重用料,周边有同风格的镶金龙纹屏风、香筒、宫扇等交相辉映。
水纹龙宝座,用的是小叶紫檀,从扶手到牙腿,都是整块雕刻,决不允许拼接。由七屏梯形排列而成,气势恢宏,双面浮雕深浅相宜,极为圆润精到。需要首屈一指的工匠,令国上下也不过那么几位能做到如此精湛的地步。
屏板上栩栩如生的云龙纹,各赋英姿,八面威风地游弋徜徉,边缘雕刻着吉祥的云蝠纹,寓意祥云瑞彩、长乐永康。座面又打磨得光亮如镜,无一处不彰显着天子的尊贵不凡。
这就是君临天下!
明制度,示等威!
众世子们谢恩后,四散回去。
令皇突然叫出了沈暮白,“暮儿,留一下。和你说一句,蔺阅也同你们一起入太学,就由你来安排。”
“父皇,这……”,沈暮白诧异出声,按理蔺阅不该与他们一同习业,而是在后一年。
“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莫要以为天下都要围着你转!你必须学会如何靠实力立足,而不是身份,更不是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