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廷机包了一个小雅间,位置颇是偏僻,也颇是安静。
吴炳走进去,门关上,外面嘈杂的声音瞬间被挡了去。
“吴管事。”宋廷机倚在窗边坐着,朝他举了举杯,“别来无恙。”
吴炳看着他,少顷,行礼道:“见过公子。”
宋廷机笑笑,让吴炳坐下。
“听说文吉明日便要启程。”他将一盘炒豆推到吴炳旁边,又亲自为他斟了酒,道,“想来,管事当下忙碌得很。”
吴炳没有动酒杯,道:“正是。公子前番说的事,究竟要在下做什么,还请明示。”
他开门见山,宋廷机也不兜圈子,看了看窗外,将半开的窗关了起来。
“此番文吉去扬州,管事要随行,是么?”他说。
“正是。”
“我知道文吉对管事甚是信任,故而此事,由管事去做最为方便。”宋廷机看着他,不紧不慢道,“我想知道文吉每日的动向,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得了什么东西。尤其是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不该见的人,不该得的东西,最好有人证物证,管事明白了么?”
虽然知道宋廷机大约没安好心,但是听得这话,吴炳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宋公子要这些做甚?”他皱眉道。
宋廷机微微笑了笑,道:“管事只管拿钱办事,问这么多做甚。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可保证管事不会受牵连。”
吴炳神色不定,少顷,道:“我凭什么相信宋公子。”
宋廷机用牙箸夹起一粒香豆,放入口中,似不经意道:“管事的家中,我听说阔绰得很,近来又新修了宅子,是么?”
吴炳一怔。
“据我所知,管事当年是卖身入府的。一介奴仆,却家资丰厚,我想,若文吉知道,一定亦颇是好奇。”
这话出来,吴斌心头犹如遭到一记重锤。
他一下起身,瞪着宋廷机,面色阴沉不定:“公子要威胁小人?”
宋廷机“啧”一声,道:“管事这便见外了,不过是聊些不难打听到的事,何言威胁。”
说罢,他从案台下拿出一只木匣来,打开,里面金灿灿的,竟都是金子。一眼看去,足有几十两。
“这些都是定金。”看着吴炳那神色复杂的脸,宋廷机的目光意味深长,“吴管事只要答应,不仅此事断然不会被文吉知道,还可将这定金即刻拿走。待管事从扬州回来,上交密报,剩下的钱,即刻付清。对了,那些密报若写得好,我还会加倍打赏,一共三十万钱,都是管事的,如何?”
吴炳听到这数字,喉咙不由咽了一下,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
午后,太阳照在街道上,屋舍的影子已经倾斜变长。
吴炳坐在马车上,身体跟着颠簸的马车摇晃着。怀里,那匣子被裹在一只包袱里,沉甸甸的,他却全然没有黄金在怀的喜悦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酒楼里走出来的,身上除了疲惫感,只觉凉飕飕的,背上的冷汗,已经湿了衣裳。
“……文吉虽已经娶妇,却年轻浮躁,不知深浅……我已经交代了他夫妇二人,让他们好好待你……日后,你替我好好打理这个家,一切如我在世之时……”
严孝之临终前说的话,犹在耳畔,吴炳闭了闭眼,只觉心头犹如压着巨石。
平心而论,吴炳虽然偷偷在严家刮了不少油水,也喜欢借着严家的权势给自己脸上增光,但他对严禄和严孝之当年的知遇之恩,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若非自己从前糊涂,欠下巨债,以至于一家人困窘潦倒,他也断然不会生出许多歪心思,想方设法地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而这些事,跟他当下答应宋廷机的事,乃有本质的区别。
可他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宋廷机定然说到做到,会将他从前的行径在严祺面前抖露出来。
如他所言,自己不过是严家的奴仆,严祺或者会看在他祖父和父亲的份上饶吴炳一命,但吴炳也定然会颜面扫地,家中那些东西也会被名正言顺地收回,一家人则会回到从前的落魄模样。
兴许比从前还惨。他的父母已经年老,受不得打击,而他的儿女也已经即将长大。儿子书读得好,过几年就能考科举,女儿已经攒好了嫁妆,正在挑选合适的人家……
吴炳别无选择。
他不敢想象,这一切会突然似泡影一般破灭,无论他还是家人,都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正当他想着这些事,突然,马车停住。
吴炳回神,问:“何事?”
“郎君。”车夫道,“广乐寺到了,是郎君吩咐在这里停下。”
吴炳这才想起来,他上车时,确实这么吩咐过。
一来,这广乐寺就在严府附近,他做贼心虚,不想被人发现自己从宜香楼直接回到严府,在这里下车最是适宜。而来,今日的事着实晦气,他想找一处寺院,好好拜拜神,求菩萨保佑保佑。
可自己答应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菩萨还能保佑么?心里不由想道。
吴炳露出一抹苦笑,深吸口气,从马车里下来。
他把钱给了车夫,将那包袱搭在身上,抬头望了望广乐寺的匾额,迈步入内。
*
这广乐寺,因地处高门聚居之地,里里外外都颇是光鲜,常年有高僧坐坛讲法,乃是京中名刹。
吴炳闲暇之时,常来此处拜一拜,摇一摇签,测测时运。
而今日不同从前,他的心情格外沉重,抬头望见莲座上宝相庄严的佛陀,慈眉善目的菩萨,心头稍稍好过,转眼,却又看到两名罗汉怒目圆睁,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吴炳忙在蒲团上跪下,放下包袱,倒头便拜。
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吴炳双掌合十,在心中念祷一番。正当他睁开眼,忽而发现旁边的蒲团上,不知何时也跪着个身影。
“管事有心事,是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吴炳看去,登时又惊出一身冷汗。
那不是别人,而是大女君严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