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被点醒后,证据就实在太多了。
她上辈子分明已经虚弱病重而亡了,却在一睁眼时突如其来地回到了过去,还恰恰好在穆家被满门抄斩前半个时辰前,给了她能够力挽狂澜拯救一切的宝贵时间。
分明应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骆皓宸却仿佛早已知晓穆国公府悲剧般,不仅在伊河大战前就亲去告诫祖父小心奸细,又在伊河大战后救下了穆七郎和穆九郎的性命。
分明是从未蒙面的陌生人,他却在第一次街面偶遇就愿意帮她,在甫一见面就对她格外熟稔,就习惯了与她的相处,就只对她一人温和爱护,只对她一个人笑。
分明应只有她一人重生,骆皓宸却也清楚地记得上一世与她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学过的记忆。
……
星罗棋布的疑点被串了起来,组成了令人恍惚的真相。
抬头望向了夏氿,穆十娘喃喃重复道:“你是说,骆皓宸用自己佛骨为媒介,用自己神性为祭品,换取了我的重生,换取了我改变上一世悲剧的机会……”
“我的重生并非上天垂怜,而是来骆皓宸的牺牲……”
夏九皇子平静望着穆十娘:“穆大帅,骆郎君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并不觉得那是牺牲。”
“那怎么可能不是牺牲……”穆十娘只觉得胸腔像被无形混沌塞满了,连一丝喘气的空隙都无,沉甸甸得压得她只想落泪,“神性便不说了,那是他身为天生佛子得以不死不老不病不痛,容颜长存于天地间的原因,佛骨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把这些都给献祭了,岂不是在用自己身体与寿命作交换。”
夏九皇子沉默片刻后道:“可骆郎君他甘之如饴。”
“所以……”穆十娘闭了闭眼睛:“骆皓宸从此是不是将是个普通人了?”
夏九皇子道:“是。”
“最后一个问题……”穆十娘用一双发红垂泪的眼,扭头直视着夏九皇子道,“你究竟是谁?又怎么会知晓这一切?”
“我……”夏九皇子罕见地沉默了,才又苦笑一下道,“我其实也不知晓我算什么……”
“直到七岁以前,我都是一个正常的小孩,虽然背负着秘密长大,但因为养父的宠爱,我也活得极其恣意张扬,仿佛一只受尽宠爱横冲直撞的幼狮。”
“直到七岁的我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好生生的人在一夜之间便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并在当夜就断了气了。”
“当时的我并没有死,而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找回了自己一部分,目睹了一个神明出生前的一生。”
“我,或者说他起先是祁连山腹的一块石头,终日目睹着山外终年不化的积雪与亘古不变的日出月升过了千年百年。”
“后来他被一个世外之人点化了,成为了一个不知情为何物,只知要普度众生的淡漠清冷的天生佛子,一个人行走在万丈红尘间,雪白袈裟却始终沾染不到丁点纠葛。”
“如此孤独地走过了一世又一世,看着身边的人出生、相聚、别离、生病,死亡,望着一场又一场悲欢离合地诞生与消散,救助了一个又一个热闹又鲜活的人,听过了无数放情的欢笑与悲哭,他却始终不老不死无病无痛容颜不改……”
“他是天生佛子,亦只是尘世间一个过。”
“直到那一天的朦胧秋雨里,他遇上了那个女孩。她并不算他医治过的最悲惨的病人,却最令他牵挂。”
“分明已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却还要强迫自己坚强,分明已脆弱到日日喋血却仍强迫着自己活下来……她说要替父兄报仇,要拯救还活着的家人,要终有一日啖尽仇人的血。”
“她身上的求生欲与情感却强烈得如烈烈灼烧的火,令从来不知感情为何物,不知亲人是什么,不理解何为遗憾与失去的他都感受到了灼热。”
“于是他头一次破了例,将这个女病人带在了身边……”
“当时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偶然做了一件好事,却从来没想到将来的他还将为这女病人破了许多例第一次重视起口腹之欲,为她亲自学做甜嘴安慰她;第一次破例默许一个人当着他的面学起了害人的毒;第一次在梦里亲了一个女人;第一次在梦里对一个人魂牵梦萦……”
“那个女病人陪了他十年,最终还是去世了。”
“起初他安慰自己,不过是又经历了一场生老病死罢了,他只需回到遇见女孩前的生活即可。”
“但亲手给那女人合上眼睛的一瞬间,他还是发了疯。”
“他抱着女孩的尸体,三步九叩地膝行到了祁连山上,跪在了祁连山常年不化的积雪上,生生剖出了自己佛骨,如一尊冰塑的雕像般虔诚地祈求了上苍七年。”
“七年后,他摆在面前的佛骨终于消失了,女孩也重新睁开了眼睛。”
“一切回到了十七年的那一天。”
望着穆十娘不断颤抖的肩膀与泪流满面的通红双眼,夏九皇子轻声道:“在这一个梦做完后,我从父皇埋葬我的棺材里骤然醒过来,才如活清楚了般的,知晓了自己这一世生来的责任与应做的事。”
“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得话,我应当是骆皓宸的佛心。”
“身负着普渡苍生的重任,却又没办法不实现爱人的唯一愿望,没办法不陪伴着爱人改变这天下,骆郎君分化出了我。”
“从此,在他作为一个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陪伴着你时,我将如过去的他般,代替他走遍这天下每一个角落,拯救着那些该应当得到拯救的人,救助每一个应该救助的病人,日复一日地孤独地走过红尘万丈间,将无上佛法传到每一个人身边。”
“而谛听,那只始终陪伴着他的瑞兽应当是他的情。”
“上天为了防止佛子动心,将他天生的情剥了出来,只留给他一副最冰冷空洞的躯壳。”
“谁知真正炽热的爱连最冰冷的躯壳都能融化。
“情是最能反映出一个人内心的东西。所以穆大帅,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你感觉到谛听特别喜欢你了吗?”
穆十娘怔愣望着夏氿,喃喃重复着道:“你是骆皓宸的佛心,谛听是骆皓宸天生的情。”
“是的。”夏氿微微一笑,“从某种意义上,我和谛听都是他割舍出的一部分。”
“众生的祷告能诞生清冷救世的天生的神,但无法抵抗的爱却能令冰冷的神堕入红尘,成为一个滚烫鲜活庸俗的人。”
“穆大帅,自从来都无七情六欲的骆郎君自从放不下你时起,他就不再是清冷天生佛子了,而是你最虔诚最炙忱最热烈的爱慕者了。”
“他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