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这个问题时，穆十娘心内是有着忐忑的。
楚朝建朝百余年来，穆家先祖不仅将‘忠君爱国’刻在了家训里，刻在了老宅正堂牌匾上，还刻在了每个穆家儿郎骨子里。
穆家百年忠烈的清名，是靠着一代又一代儿郎在沙场拼杀，用血肉用生命用刚烈牺牲换来的。
为了这一清名与坚守，她的祖父与父兄叔伯刚还壮烈沙场，将性命赔在了夏朝人的铁蹄下。
她知晓这些对穆家有多重要。
穆家人以此为傲，却也几乎困于其中。
但当她在万千人的热闹宴会上，在灯火通明的皇宫大殿内，在歌舞升平的靡靡之乐中，向老皇帝质问出那一个问题时……
她就等于是捧着这一块清名，狠狠掷在了老皇帝的脸上，令其四分五裂成了无数个碎片。
穆十娘坚信自己没做错。
但面对着家人关切的眼神时，她仍然会有那么一丝忐忑不安与愧疚懊悔。
或许，她当时应该再考虑考虑……
或许，她原本就不该那么冲动……
或许，她的选择本就注定得不到所有人认同……
“好孩子……”闻言往后松开了揽着穆十娘的手，细细拿帕子擦着穆十娘面上的泪痕，穆三夫人语气又好气又好笑，“在你眼里，母亲竟是这么迂腐不堪，会胡乱冤枉你的人不成？”
“孩子你这可就太误会你祖父、父亲，与这穆家所有人了。”
穆十娘表情微微有些呆：“母亲？”
穆三夫人轻轻擦过了女儿面上泪痕，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神温柔又缱绻：“我虽然是十六岁才嫁入穆家的，却也已在穆家生活了二十余年，最是了解你祖父与父亲的心思。”
“穆家人并非那些沽名钓誉的清世家，追求的也从不只是那百年忠烈之名……”
“若是有其他的选择，谁愿意生生拿自家儿郎的鲜活性命，往那一方死物般的乌木牌匾里填呢？”
“穆家人的确忠君爱国。”
“可他们忠的从来不是皇位上那个人，而是这大楚江山里万万千活生生的百姓，是这楚朝万里疆土里生活的无数的人，当当今圣上不做人事时，穆家人自然也要再做出自己选择。”
穆四老爷闻言也走到了穆十娘身旁。
到底是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经过数日的休养，他身体已恢复了太多。
虽然依旧身形瘦削，可已无需人的搀扶便可站稳。身着碧绿修竹叶底纹长袍时，身形里竟依稀有几分过去潇洒不羁。
他勉励地拍了拍穆十娘肩膀：“三嫂说得对。十娘你不必担心自责。”
“昔年穆家先祖与楚朝先祖共立楚朝时，楚朝先祖曾向穆家先祖许下过承诺，穆家负责护朝堂和平与安定，楚朝先祖负责给百姓安居与乐业。”
“穆家因而才得了太祖爷那块丹书铁券。”
“为了这一方平安，为了楚朝百姓，为了这一句承诺，穆家儿郎才愿意一代又一代拼命。”
“可是当穆家还在履行诺言，老皇帝却已经纵兴毁约时，穆家又为何要惯着他？”
穆十娘还是头一次知晓这些往事，不由得有些惊诧：“穆家先祖曾与楚朝先祖定下了契约？”
穆四叔柔声解释道：“穆家为楚朝呕心沥血忠烈至此，陛下与朝廷百官却百般猜忌千般限制，我们这些拼死拼活征战在外的儿郎，又何尝没有过怨怼与不甘。”
“昔日葡萄美酒夜光杯，夜话攻防练兵策于大帐中时，我也曾经问过父亲这个问题。父亲便是这么对我和大郎他们说的。”
“否则十娘你难道以为，这些年我们穆家真是对当今陛下愚忠至此，家破人亡仍百死不折？”
知晓了一切真相，穆十娘喃喃念诵着：“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穆二夫人是昔年的郡主，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膝下，与先帝打交道颇多。
此时她也认真开口安慰道：“十娘，你实在无须顾忌，我是最了解先帝。”
“莫说今上本就并非皇室血脉，并不是先帝选中的帝王之选，就是他是先帝亲手扶植上皇位的，若让先帝知晓他今日的所作所为，都必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将他拖到地下去的。”
穆四夫人自从有了穆四老爷的陪伴，大抵是心里有了底，也或者是行事有了规矩，行事就沉稳了不少。
“十娘，小婶娘只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不懂得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
“婶娘只知道，婶娘在娘家时，每逢衙门里有一两个杀人案，杀人犯都是要血债血偿的。”
“升斗小民都是如此，没道理这坐在皇位的人，害了百万条人命就可以逍遥长生。”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最后，穆四老爷凝视着穆十娘张扬艳丽的面庞，坚定锐利的眼神，语气带着难掩的欣慰与感慨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十娘你会做得这样对这样好。”
“能搅动起朝堂这么大的风云。”
“十娘，你真的是长大了。”
望着素来敬爱的长辈如此支持自己，穆十娘轻轻咬住了嘴唇：“四叔……”
其余人也凝视着穆十娘，虽然没如穆家长辈一样赞扬支持出口，眼底却是如出一辙的支持与褒奖。
一股又一股热意涌上了眼眶，穆十娘望着熟悉的家人们，匆匆别开了脸，抹了一把脸，才故意嗔怪着道：“瞧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当长辈的人了，还怎么爱逗我。这下把我都快弄哭了，当众丢脸了怎么办？”
一群人都轰然笑开了。
煽情气氛由此冲淡了几分。
穆四奶奶出来打着圆场，朗声张罗着道：“走，出门时我已经吩咐人张罗了一桌好酒食。十娘你行了一夜的船，这会子也该饿了。”
“我们一起去饮酒吃席接风去。”
众人吩咐朗声迎合着。
“走咯走咯，可得快些回去，不然就赶不上咯。”
“今日可得要好好喝上几盅。”
“听说是从老宅带出来的上好梨花白。”
“还得招呼阿宝公公一齐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