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张屠夫送走，穆十娘上了马车，抱着膝盖没有出声。
车夫试探性问了一句：“小姐，咱们现在是……回府？”
“……不。”穆十娘脱口拒绝，然后咬住了唇道，“暂时先不回府。打发个人去骆郎君处问问，就说我有事寻他，他现在方不方便。”
在于张屠夫谈过后，她忽然非常想见骆皓宸。
虽然不告而访为无礼，虽然此时已经很晚了，虽然骆皓宸未必想见她，但她就是非常想见骆皓宸。
非常。
二管家大抵也觉得此事有些失礼，还想要开口劝些什么：“小姐，这般晚了，骆郎君……”
傲霜已叉起了腰，连珠炮似的道：“二管家，在府里这么多年，都没学会怎么做事么？小姐有吩咐让你们办，你们就赶紧去办。扭扭捏捏磨磨蹭蹭的，难不成还等一等天上能掉金子。”
正如上次穆九郎君信里说的，这位骆郎君无论相貌人品气度，可都比什么十一皇子强多了。
可偏偏小姐之前一直跟看不到似的，对骆郎君送上门的好意时时气处处小心。
如今小姐好不容易开窍了，她可不能让人轻易耽搁了。
可怜二管家三十出头的人了，本来只是正常开口询问一句，被傲霜这么个小姑娘理直气壮地一瞪一呛，竟莫名其妙有些气虚声短。
“哦哦。那、那我马上让车夫转向。”
二管家正经办事时，手腕还是颇为靠谱的。此后马车一路朝骆皓宸落脚处行去时，都无一人再开口多问穆十娘哪怕一句。
两刻钟后，穆十娘又来到了上次小店面。
七豆与谛听已等在了门口。
穆十娘马车尚未停稳，谛听就一阵风似的扑了上来，扒上了穆十娘的腿，用头蹭着穆十娘的胸口，发出了热情的嗷呜声。
临路过七豆时，它还不忘拿后蹄，装作无意地重重踹上一脚。
七豆一时不防摔了个大马趴：？？？
一个时辰前他才喂了肉，这是什么白眼狼狮子？
他平日与谛听胡闹惯了，早已熟悉了彼此行事模式，当下顺势就要给谛听来一个黑虎掏心。
一只手还没送出去，他却看见了下马车的傲霜，正用震惊又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七豆：？！
七豆当即收回了踹出去的脚，当场假作无意地表演了一个利落后空翻，顺便还不忘撩一下额前头发，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
“哎呀突然有点腰疼，想要活动一下筋骨了。这位姐姐，你觉得我这个空翻姿势如何？”
傲霜：……
二管家：……
可能，他们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另一边，穆十娘被谛听扑得往后一仰，只得哭笑不得地边摸谛听脑袋，边挣扎着坐起来，亲着谛听毛茸茸的面颊：“没事没事没事，我也想你啦。”
谛听得意地昂头嗷呜了一声，然后用牙拖着穆十娘衣角，将她拼命往屋里带。
郎君也想娘子啦。
穆十娘手忙脚乱地跟着进屋，然后就看见了在绿盖如伞的大树下，骆皓宸身着雪白长袍，正用一双漂亮至极的手，低头洗着一篮子荔枝。
他生得实在太清冷出众了。
哪怕在这炎炎夏日，他如玉如瓷般的面庞，仍给人一种无欲无求不染凡尘清冷孤傲之感，仿佛只是遥遥山巅一抹雪，肃肃林间清水泉。
莫名的，穆十娘耳边响起了，上一世一名骆皓宸的旧识见过了他们二人相处时，劝过她的话。
“他的确非常好，那般清冷，那般淡泊，那般肃然，那般高洁，是世间一切美好的代名词，却唯独不像一个有温度的人。”
“他太背负了太多，太孤独了。
“穆姑娘，你是他心口唯一的温度，和这尘世唯一的牵绊，是唯一牵住他的线。所以，请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这一瞬间，穆十娘忽然明白方才在听完张屠夫与陈翠娥的故事后，她心底油然而生的惶恐与不安是什么了。
她想起了上辈子她的离开。
因为在穆家抄家时烧伤太重，寻到骆皓宸时已只剩最后一口气，又有父兄家人尽皆离开的忧思常伴。尽管有骆皓宸的精心调养，她上一世只活了短短十三年。
这整整十二年里，因为自卑于满身丑陋的伤疤，知道自己身体状况非常差，随时都可能离开，哪怕心悦了骆皓宸整整十二年，她都不敢吐露出哪怕一个字。
只要她不说，他们就能一直当朋友。
只要她不想，骆皓宸就永远只是她的大夫。
只要她不承认，骆皓宸就不会知道她的心思。
身为扶危济困的医者，骆皓宸见过太多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一个病人的离开，应当不会太伤心吧。
恍惚闭上眼时，穆十娘是如此安慰自己的。
但这一世骆皓宸的种种刻意相帮，与傲霜戳破的话语，令她逐渐意识到事情真相可能并不如她想象……
她之前可能一直都在掩耳盗铃。
一场陪伴与感情里，后离开的似乎永远比先离开的痛苦。
如果、只是说如果，骆皓宸也在意她的话，上辈子她提前离开后，骆皓宸会是什么感受……
会不会也像今日的张屠夫般孤独弃世。
想到这里，她的胸口传来了微微刺痛，心脏一瞬间跳得飞快，脑海里飞快闪过了几个画面，仿佛有什么记忆将呼之欲出。
“穆姑娘？”
打断她的是骆皓宸清澈如山泉般的声音。他温和地道，“此前并没料到穆姑娘会过来，因而并无多少准备，还请穆姑娘莫要嫌弃骆某人失礼。”
说罢，骆皓宸将一杯清茶放在了穆十娘面前。
是穆十娘最喜欢的口味与温度。
骆皓宸坐在了穆十娘对面：“听说今日穆姑娘府上出了一些意外，骆某人还以为穆姑娘最近会很忙。不知穆姑娘星夜而至是……”
捧着那一杯温热的茶，穆十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眼睛发红地直视着骆皓宸，用沙哑的声音道。
“骆皓宸，我想吃你做的荔枝冰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