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墨锭子街。
墨锭子街正如其名,被长街四四方方围起,形如一大块墨锭子。
此处位于楚京外城,却是离国子监与青云书院极近,因而聚集起了一大批住不起内城的穷书生。
二管家给穆家赁的三进二出的大院子旁,周围几户便都是携妻来京赶考的书生。
读书人讲究脸面与礼节。
穆家马车缓缓驶来时,尽管也有些好奇,这几户人家却都知礼地没多看一眼。
穆十娘下车环视一圈,就暗暗点头。
二管家能在不到三十时,就被破格提拔成穆家二把手,做事的确是有条理的。
穆家如今是罪臣之家,又只剩一屋老弱妇孺,与奢华享受的住宿条件比,守规矩好相处的邻居、与相对干净安全的环境,才是头一位的。
房子破旧了,也可以花钱再修缮,邻居与风气却是不好重新选择。
看见穆十娘神情,二管家才轻轻松了口气。
或许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吧。
只短短半天磨炼,大小姐竟换了个人似的,剥去天真长出肃杀,褪去浮华生出沉稳,已是合格的掌家人了。
有几次恍惚间,他竟以为见到了当年在战场计守空城百日,令敌军不敢进犯一步,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老爷子。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二管家这份眼力。
察觉到马车停稳,一群仆妇相继扶下了自家主子,打量起了这未来的新居所。
仓促间找的院子外观不好,屋宇久无人住年久失修,地面斑驳失修,院落里外布着一层薄灰。
隔壁有人养猪养鸡养鸭,路面可闻见微微臭味。
当即,穆四夫人与她仆从都皱了皱眉,却忍耐住了没说话。
穆二夫人身边的一名妈妈则按住了要下车的穆二夫人,用帕子捂住了鼻子,毫不气地挑起了毛病。
“二管家,你找的这都是什么破地方,这么旧就算了,还有人喂猪喂鸡,怎么住人啊。”
“我们二夫人可是打落地就封了文昭郡主,从小长在太皇太后膝下,锦衣玉食长大,没有吃过一点苦的,你现在就让她住在外城?”
“破船也有三斤钉呢,咱们穆家现在虽然……但也不至于这么差吧。”
那妈妈是穆二夫人陪嫁,二管家招惹不起也不想招惹,只得赔笑解释了几句。
“时间仓促,账册也都被官兵收走了,我这是用了自己私房的,也是没办法……”
那妈妈张口还要说什么。
街面上忽然传来了开门声,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妪,一手拎着一只毛色乌黑的老母鸡,一手拎着一个小竹篮子,从不远处一户门内,小心翼翼探头询问着。
“我刚才听人说了几句,你们是穆国公家的人吗?”
见有外人来了,婆子不满地止住了话。
二管家则扭头热情道:“是。因为宅子被查封得急,才临时在这儿赁了宅子,连夜搬过来,这是打扰你老休息了吧,实在是失礼了。”
“不失礼不失礼。”老妪连忙摆摆手,慢步蹒跚着走出来,将怀里老母鸡与小瓦罐塞给二管家,“这是家里喂了两年的老乌鸡,和自家做的一篮子红鸡蛋,熬汤滋补都好。”
“你们拿去吃吧。”
“穆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今天这一趟家里孩子只怕都受罪了,把这拿着给孩子补补身体,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老人家身上穿着麻布衣裳,拢共打着六七个补丁,一看家里就不富裕。
二管家哪儿好收她的礼,连连摆手说着拒绝。
老奶奶却不容拒绝,径直把东西塞二管家手里,又说了几句附近哪儿买菜买肉买布便宜又好,扶着墙颤巍巍地回去了,口中还念叨着‘好人不长命’啊。
二管家忙亲自搀扶着老奶奶回去。
看着老奶奶平安到屋后,二管家看着手中老母鸡与红鸡蛋叹了口气,才递给了灶上的人。
“收起来下菜吧,别浪费了。”
那婆子这时斜了一眼,又不咸不淡地咋嚷开了:“我先说好啊,那老母鸡和红鸡蛋你们谁爱吃谁吃,我们二夫人和二房的人可是不吃的。”
“那鸡蛋的蛋壳都青了,也不知道是放了多久攒的,早都不新鲜了,鸡也瘦得只一把骨头,熬不出半两油来。”
“搁我们二房,这都是要赏乞丐的。”
“我们二夫人礼佛多年,最是养尊处优,是吃不得丁点苦。二管家你是知道的。”
二管家笑容终于也淡了。
只是没等他开口,就骤然听见了一道怒斥声。
“我活了这么大,竟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
穆五奶奶瞪着那妈妈与穆二夫人:“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眼睛,人家拿老母鸡拿鸡蛋时,口口声声说了是给孩子补身体,是给我们十娘和十一郎的!”
“是谁要给你们吃了,求着你们吃了吗?由着你们巴巴拒绝了吗?给了你们多大的脸了吗?”
“礼佛?”
“这些年,我见过苦行礼佛,见过清修礼佛,可没见过养尊处优礼佛的。”
“你们这么扯佛祖大旗,他老人家知道吗?”
“有能耐养尊处优的,随你们折腾都没人多说一句话。没本事就别穷讲究招人骂。”
那位婆子当即面红耳赤,借着火气顶回来道:“五奶奶,你这是要忤逆长辈?”
穆二夫人亦扭过头看她,目光沉沉不虞:“五郎媳妇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穆二夫人虽未露出在面上嫌恶,却没有阻止过婆子抱怨,人也坐在马车没下来。
于是穆五奶奶冷冷看他们,字字更加森冷如刀:“二伯母还问我什么意思?我话里意思清楚得很。我就是骂你们不要脸!”
“今天整个穆家的命,都是我们家十娘赔了自己婚事,豁出命才留下的。她才十五岁,就要去那虎狼环饲的夏朝,和那六十多的糟老头子和亲!”
“到现在,你们对她说过一句谢吗?半句好话都没有,丁点感激都没看到,一落地就开始要住好的吃好的,挑三拣四嫌七嫌八了。”
“棺材条件好,地府伙食优,你们一头撞死马上就能享受了,怎么不去啊?”
“受了别人大恩就要记着,要住好的吃好的自己去挣,没本事就把嘴巴闭紧了,否则别怪我大巴掌扇你们。”
说着她话音哽咽了,仍咬着牙齿道:“十娘为穆家付出了多少,在场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我知道不是你们家孩子,你们就不会心疼。”
“但只要有我这嫂子在一天,你们就别想再欺负十娘。”
穆家三房一共四个孩子,分别是穆四郎与穆五郎,穆十娘与穆十一郎。
事发突然,穆四奶奶随穆三夫人出远门还未回来。
穆五奶奶确实是穆十娘唯一自家人。
争吵声吸引了众人注意,穆十娘才察觉到这边动静。
走过去问清事情始末后,她一句话没说,只扶着穆五奶奶,率先推开了院子门。
“嫂子一路过来累着了,先进来休息吧。”
把那婆子与穆二夫人彻底晾在了原地。
原以为穆十娘会道歉的穆二夫人面庞一下沉了。
……
穆家被抄家后,本就不剩什么东西,不多时就搬完了。
在自家一个媳妇劝说下,始终拿着乔等道歉的穆二夫人,也终于压着火气下了车,被人搀扶着进了屋。
然后她就听见了院子中央,穆十娘的声音。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也不多废话,直接宣布了。”
“今天,穆家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