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在下了场秋雨之后,似乎一直未晴过,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人的眼翳,全然遮住最后一丝清晰的视野。
仆从猎心将一盆玉簪放到马车上,一转头便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素白身影。
猎心走过去行礼:“崔大人是在等大公子?”
崔旃檀矜持地点了点头。
猎心又殷勤邀请:“大公子正在沐浴,怕是还要些时候,您不妨随奴进府里等?”
崔旃檀却说不去,对猎心道:“告诉大公子,已有多位大臣弹劾他与大司空宇文馥弄权,干涉后宫事宜,让他最近行事务必小心。”
猎心一听,感觉兹事体大,再次邀请他进府。
崔旃檀摇头,并不看他,慢条斯理地戴上那双护指用的棉纻手套,牵马离去。
猎心不敢耽搁,立即奔回府内。
陆瓒刚套上里衣,便听门被紧促地敲了好几声。
“进。”
猎心急急地开门进来,恰好看到主人未系好的里衣微微敞开,露出左侧胸肌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梵文。
他心头一窒,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说过多少次,敲门有敲门的规矩。”陆瓒不悦道,“你这样冒失,迟早有一天要坏事。”
猎心赶紧认错,认完错后又将崔旃檀要他带的话原原本本地回了他。
“弹劾?弄权?”陆瓒拢好衣襟,套上一件金边白袍,将黑色梵经尽数遮掩住,“他们想对付小四,可小四护驾有功,又不出宫门,自然对付不了她,便将矛头对准我和宇文大人。”
猎心替他系好大带,又拿了玉玦和络子来缀上,口中不满地道:“四小姐明明什么都没做,那些人净挑咱们的不是…”
陆瓒笑了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便问:“玉簪花备好了?”
猎心道是:“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一盆玉簪,眼看着天冷了,再晚几日花匠们都不卖了。”
说罢又觉得好奇,追问道:“大公子是要送给谁?”
陆瓒敲了敲他的头:“不该问的别问。”
猎心不敢再问,只能出去牵马,准备着主人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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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音殿侧殿书房,大皇子拓跋珣正在同太傅司马晦念书。
司马晦育人有道,拓跋珣倒有了不小的进步。
只是人读书越多,问题便也就越多。
“老师。”拓跋珣打断司马晦道,“学生想问老师一个问题。”
司马晦捻须笑道:“殿下请讲。”
“《尚书·周书·立政》中有言:‘谋面,用丕训德,则乃宅人’。”拓跋珣道,“慕容舅舅随父皇北伐有功被封做镇南大将军,陆舅舅是否德行大于他,才被封了公爵加使持节?”
司马晦听得心头一跳这小孩还不过屁大点儿,居然问这样刁钻的问题,让他怎么回答?
若说是陆贵妃受宠,陆瓒跟着一步登天,未免有些拂这位邻居的脸面。
可事实的确如此,陆瓒无功无过,确实是因为妹妹的缘故加官进爵。
自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太多,陆瓒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如今童言无忌,被拓跋珣拿到台面上来说,委实有些不好看。
司马晦正要展开一番教育时,却见一只软靴扔了过来,正正好好地击中拓跋珣跟前的笔架。
几只规格不一的兔毫滚落桌上,有两只飞进砚台甩出一溜墨渍,污了拓跋珣身前刚做好的课业。
拓跋珣嘴巴一瘪,想要哭,却又想起司马晦的教诲父皇喜欢顶天立地的男儿。
哭哭啼啼定然惹他厌烦,于是生生憋了回去。
宇文馥一跳一跳地入了书房,四处找自己那只软靴。
他一只脚暴露在空气中,顿时书房内弥漫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拓跋珣和司马晦二人被熏得直翻白眼。
司马晦以袖掩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将所有窗户一一打开散味儿。
苏婆大老远看到后,也明白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儿,忙寻了舜英一起来换熏香。
恰好陆瓒微笑着走进来,一脸风光霁月的他在闻到味儿时也有些僵。
他屏息片刻,无奈地道:“大人又在胡闹。”
当朝天子外祖、大司空、始作俑者宇文馥捞起刚捡起的鞋狠狠砸向陆瓒,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兔崽子!”
陆瓒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火,只当他年纪大,脑子又有些不清不楚,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笑着接下那只气味有些像茅厕里腌制出来的酸菜坛子的鞋,并走过去帮宇文馥穿好。
“不穿鞋容易着凉。”陆瓒握住宇文馥的脚踝,用不容挣脱的力道替他穿好。
宇文馥又被他强制穿上鞋,不知道怎么撒气,只好揪着他头发骂:“小兔崽子,你又去了寝殿?”
陆瓒站起身来,稍稍打理了被他抓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微笑道:“是。”
宇文馥顿时感觉眼前这温温润润的年轻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可他又不能拒绝陆瓒毕竟眼下众人只知道寝殿里养伤的是陆国舅的亲妹子,他一个外戚,有何理由能阻止另一个外戚?
总不能同旁人说里面住的是他孙女。
好在年纪大,不要脸也没人说道,便撒泼打滚地骂:“兔崽子!兔崽子!”
陆瓒被他骂得耳朵都起了老茧,却依然好脾气地道:“殿下还在念书,大人同晚辈去外间一叙?”
宇文馥用鼻孔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背着手走去了侧殿。
陆瓒随后跟上。
二人一走,留下司马晦和拓跋珣大眼瞪小眼。
司马晦捋着胡须笑道:“课业污了也没什么…”
拓跋珣喜出望外时,又听到老师来了句“再写一次便好”,顿时垮下一张小脸儿。
陆瓒同宇文馥来到偏殿,宇文馥还是那个老样子,像得了软骨病一样往榻上一卧,一滩烂泥似的模样。
陆瓒坐在榻边,将崔旃檀所说朝中大臣弹劾他二人联手干涉后宫一事告诉了他。
“…沈御女同人有私,此事证据确凿,且用的也是最温和法子将人处置。”陆瓒缓缓道,“本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却说你我专权。”
宇文馥摸起榻上挂着的一个袋子那袋子装了不少零嘴,是他的百宝囊。
“小事而已,这是在逼着四四露面。”他摸了半天,发现只有几个果壳子,不禁泄了气。
陆瓒抿唇,又递了一袋子零嘴给他。
“在下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想请大人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