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七年十月二十九,忌会友。
于魏宫而言,两日前的宫变无疑是一场浩劫。
于平民百姓而言,他们只知城中最近发生了两件不小的事。
第一件事便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
朝中鲜卑要臣一夜之间遭斩杀并分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经上州刺史温鸯、梁国公陆瓒、散骑常侍韩楚璧三人以身犯险深入大司马赫连遂府上调查后,发现其有吃人嗜好,借设宴为名将朝臣召集,下药后残忍杀害并分尸以饱其口腹之欲。
且参与在其中的,疑有当今天子母弟端王拓跋澈。
而另一件事,却是关于数十年前的一位要臣,名唤金曼璋。
金曼璋本为大凉主簿,有“当世文和”美名。后被太祖招安拜太宰一职,门生无数。然而太祖查禁毒酒时,却在金曼璋府中搜出数坛覆蕉。太祖震惊不已,当即勒令严查,然而其门生口供皆是金曼璋本人所购置。太祖下诏处死金曼璋以杀一儆百,并将其妻子流放东部荒岛。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是几十年前的事,且东部荒岛徭役繁重,能活下来的人并不多。久而久之,记得的人慢慢老去,不记得的人并不关心。
突然将这件旧事提起,只因金曼璋在城外十里处的衣冠冢前摞了几具尸首。
这几具尸首的主人皆是朝中要臣,有殿中尚书,有司农,有录尚书事…这些朝臣无一例外皆是当年金曼璋门生。
每具尸身上皆有一封忏悔信,言明金曼璋是被他们联合诬陷,其本人并无罪。
与这两件事比起来,便无人在意为何事发当日午夜上空为何有通天炮冲天鸣响。
只是关于第一件事…
诸人猜测大司马虐|杀朝臣一事与端王有关,究其原因是因为端王已有两日不曾回府。
如今的端王府当家做主的是那位曾经的垂花楼第一名妓浮山。
端王消失后,浮山似乎开始了她的享乐生涯她将从前与她要好的几位同为小班的名妓堂而皇之地邀入府内,并将金银钱财尽散于她们。
人是素净进去的,出来时却穿金戴银好不奢侈。
城中人将此传为笑柄从前端王便是放浪形骸之人,常常为名妓一掷千金。如今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将妓女迎回家后趁他不在便大行他之手笔。
他们只见这一日内几位名妓进进出出,而浮山却一直不曾露面过。
直至午后,诸人才见一辆马车从端王府内驶出。
宝马金车,松石为缀,的确是端王的车驾无疑。
这辆马车沿铜驼街向北,一路行至阊阖门。
因车帘遮得严实,便无人看清车里坐的究竟是谁。
只有少数禁军知道,端王新纳的那位名妓出身的浮山夫人跪在阊阖门前求见天子,直至一个时辰后才被准许入太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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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府内,端王正好整以暇地坐着,等着手足主动来与自己谈判。
他确信自己不会死,毕竟自己的亲兄弟是什么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想等的是一次可以面对面的、能让他释放所有不满的谈判。
门外一阵有序的脚步声响起,随着那句熟悉的声音说“你们先下去,朕不会有事”后,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黑黑沉沉的人站在门口,神色淡漠无悲无喜一如自己二十多年来印象中的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手足的第一句话会是夹带着愤怒的训斥,没想到对视许久之后,却只等来一句“你运道不错”。
拓跋澈以为兄长是打算放过自己,才说“运道不错”。
他早已卸下所有伪装,惬意地张开臂膀,只是长了一副风流的脸,无论做什么都有那么些轻佻的意思。
“我运道不好,不然怎会生在帝王家?”他讥讽道,“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由着太后养大。一路看你和太后斗,和大哥斗…”
天子沉默地望着他,因背光缘由,眼神晦暗不明。
“你还未成为太子之前,我真的很喜欢你。”他托腮回望兄长,嘲弄地道,“你相貌好,安静话少,什么都懂,关键是…我们乃一母同胞所出。”
见他依然不说话,拓跋澈渐渐地恼怒起来。
“你明明可以帮我!你既有经纬之才,为什么不帮我坐上那个位置?!”他怒视着眼前的兄长道,“只要你好好地同我说清楚,说自己是逼不得已,难道我不会原谅你之前对我的欺瞒吗?!我们是兄弟啊…魏宫之中有多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会因你隐瞒而厌恶你吗?!”
天子淡淡地看着他,却只是摇头,像是在否定什么,又像是惋惜。
“是你将我逼到绝路上,一切都是你的错。”拓跋澈伸手指着他恨恨道,“原就是你拿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也是你将我们逼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现在来想说什么?运道不错?我若运道好,该在你之前出生,堂堂正正地同大哥太后斗一把;我若运道好,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发泄完心底的愤怒之后,本来应感觉痛快,然而不知为何却只觉一阵空虚袭来,伴着似有若无的心悸之感。
惯会操控情绪之人,即便心中积郁的是数年的不满,从愤怒到平静也只用了一刻。
然而自己这位手足似乎更加深不可测,从头到尾也不曾见他露出过任何一丝情绪。
待气息也平稳之后,终于听他张口。
“父皇立我为皇储前,我从未想过与你和大哥争夺位置。”
拓跋澈眼眸微睁,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昏黄的灯光打在天子侧脸上,恍惚之间那半面秀美的容颜又像是让人想起了从前。
“那时日夜骨痛,若再隐瞒下去父皇早晚知我秘密。”他平静地道,“我那时想,与其等父皇下诏处置,不如自行请罪。于是主动前去太极殿寻父皇。只是,父皇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只等我前来替他找出凉主遗腹子…总之,我出去一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十年少。
父皇总觉得你过于偏执,而元叡则太刚勇,你二人皆非太子人选,所以一直在等我去寻他。若那件事办成,我为皇储;若是不成,便要将我赐死…
元承,我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