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浒自然不敢出声,甚至连抬起头都不敢。
天子俯视着他,又问:“汉人有句古话‘君子隆师’,说这句话的人也曾言‘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朕是鲜卑人,不太懂这几句话的含义,可否替朕解释一下?”
在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张浒的后颈已经渗出汗来。
“刚刚不还是一副操心社稷的模样,怎的这会儿哑巴了?”天子又笑。
见人伏地不言,裴慕凡也跟着扯起嘴角。
“看样子是这帮人聚众饮酒,被发现后却将罪名推给他们老师。”裴慕凡嘲讽道,“据说覆蕉中掺有大量五石散,而那五石散是百年前驸马何晏起的头,在名士中兴起,本应是镇痛去病的下下策药物。如今却被他们拿去掺酒,打着强身明智的名号行淫饱色重症的服了倒能短时间内压制病情,好端端的人沾这个不是害人害己?”
没听到身边人吭声,裴慕凡扭过头蹙眉:“同你说话呢!”
玉姹本本分分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地道:“不敢回大公子的话,怕大公子又刺挠。”
裴慕凡被她一句顶了回去,恨不能就地掐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然而一直跪在地上的李芳汀却猛然抬头,咬着后槽牙道:“金曼璋私藏禁酒,张大人等不过是偶然间发现后才揭发他,究其本意是为社稷安定才忍痛灭师。”
张浒游离的神志被这番话拉了回来如今距金曼璋被处死已过去近四十年,天子如今二十有五,按理说他绝不可能知道当年之事。
这个节骨眼上将金曼璋扯出来,分明是想引起他们这些人的恐慌,以达到离心的目的!
想起这个可能,张浒的脊背也挺直了些,说话越发有底气了。
“金曼璋金玉其外,实则常常酗酒生事,并向南齐大批购入覆蕉。他常以身份之尊要挟臣等不准泄露此事,否则将我们逐出京都。”他说话间将头往地面上撞得咣咣响,磕头磕得十分实在,将一位被老师压迫数年的门生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他开头,其他几名当年一同摆在金曼璋门下的大臣纷纷磕头附和,表示自己当年被老师威逼利诱,最后才不得已将其供出。
这些人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死去数十年的大儒金曼璋,一个比一个凄惨。
只是拓跋渊看着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冷,最终却只叹了一口气。
拓跋珣年幼,不懂得这些人怎么说来说去说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身上。
“朕不杀汉臣,更不杀谏臣。刚刚朕已给过你们机会。”他惋惜道,“只是朕实在未曾想到,纵然在礼仪教化之下也有像在场诸位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文人与市井百姓不同,若是有人指着文人的鼻子骂其不知廉耻,等同于百姓对骂时将萱堂私处挂在嘴边。
几位大臣被皇帝骂得满面通红,甚至有个面皮薄些的已经掩面啜泣起来。
“哭?现在可不是由着你哭的时候。”天子冷声道,“待会儿有的是血是泪要你们掉。”
说罢,他朝李遂意挥手示意。
李遂意见后一拱手,道了声是后带人牵起另一匹马退出阊阖门前。
诸人不知李遂意去了哪里,皇帝又坐在马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也只能按原来的姿势跪着。
阊阖门忽而由内而外被打开,一人缓缓走出。
宝蓝外衫,素白里衣,翡翠项圈在日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泽,将那张年轻的面庞衬得清贵无比。
“皇兄既已平安归来,又何必咄咄逼人?”端王施施走到他马前,嘴上虽说并不恭敬,可面对天子依然跪地行了大礼。
拓跋珣双目含泪带怕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小声地趴在父亲的脖子上小声道:“父皇…王叔让小李嫔烧宣光殿…还要将我捉走…你不要相信他。”
天子又笑了笑,却对地上跪着的人道:“平安?朕是否要谢谢你炼丹技艺并未到家,以致于那火药并未将朕炸成一滩烂泥?”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看热闹的王晞忍不住问:“端王还会炼丹?”
“五石散本就是炼制而来,与火药有异曲同工之处。”裴慕凡常年游离在外,见多识广自然知晓这些,便解释道,“简单来说,这位端王殿下应是会炼制五石散,然而在炼制的过程中发现了火药配方。只可惜技艺应算不得成熟,所以未能成功谋害陛下…”
“竟还有这关联?”王晞惊问。
裴慕凡又看了会儿,才有些踌躇地道:“不过,我观这位殿下面容清瘦不说,衣襟领口处有扯松痕迹。常饮覆蕉之人饮食难调、体热难当,这位应当是个酒鬼无疑了。”
王晞伸头去看,果然见端王里衣领口松垮,大概真是如这位裴大公子所说,是个豪饮的酒鬼。
端王此时却未经天子允许起身,神色淡然地道:“今日诸位肱股在此请愿,皇兄还是先将外戚与嫔御解决,再作其他打算。”
拓跋渊沉沉地看着他,二人之间像是有一股无形力道在相互拉扯。
“元承。”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这一次,朕不会保你。”
拓跋澈却委屈地道:“皇兄何出此言?害您的可是慕容擎和陆瓒,与臣弟何干?”
说罢,他击掌两声,便有两名黑衣人拖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少年上来。
天子觉得那少年模样熟悉,定睛一看,正是被陆银屏捡回后来又扔给慕容擎的凌家堡小堡主。
“此人随侍慕容擎左右,他就是外戚谋反的证据。”端王指着重伤的凌太一高声道,“不信诸位尽管拷问,看他是否奉镇南大将军之令围堵万岁门。”
黑衣人掐住凌太一下颌,低声强迫他道:“说!”
慕容擎护送陆银屏去了徐州,其人并未在场。若是凌太一承认一切皆是慕容擎所谓,纵然有一千张嘴也难以洗脱。
天子知道自己胞弟心中幽积不少的怨恨,他那些手段恐怕也在凌太一身上过了不少但看这少年破碎衣物下伤口上膨大的马蟥便知,此刻他也定在受苦。
拓跋珣自然也看到了。
他想起在鹿苑时同这小哥哥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因听说是狐狸精母妃捡回来的人,唯恐自己会在她跟前失宠,为此还曾刁难过一阵儿。
拓跋珣别过头去,没敢再看。
然而凌太一只是死死地盯着皇帝,一句话也不肯说。
端王见凌太一不语,冲黑衣人使了个颜色,那人便挥手一巴掌狠狠扇到凌太一面上,恶狠狠地道:“快说!”
一颗带血的门牙飞出,本就去了近半条命的凌太一差点儿就地升天。
他嘴唇蠕动数下,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来。
再次抬头,见正午日头下高头骏马上的天子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凌太一咧着鲜血淋漓的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