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毫不畏惧的看着他,明澈双眸中,有异样的光华流动。

    “我去年腊月才刚满的十三。从前奶娘总是说笑,说我过个年,就能多算两岁。”

    “但我出身名门许氏。”

    “许家三百年的诗书传家,光留在京城的这一脉,便有上下二百六十九口。姻亲更是遍及六部九省,大齐各处。光整理出的世家谱系,就整整堆放了十箱。”

    “而我的父亲,也曾在弱冠之龄,高中探花,名噪一时。惜颜有幸,得父亲自启蒙传授至今。不敢说有父亲那般的学识修养,但许家藏书,总看过十之六七。学识修养,也勉强学了二三分。而我,还将继续学下去。”

    “我的生母,成安公主,唯有我一个嫡女。惜颜幼时,虽不得父母疼爱,但依旧在公主府里,得到最好的教养,学的也是最严格的宫廷礼仪。自我幼年,数度参与宫中或宗室游宴,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从未有。”

    “如此,够不够要将军的一次信任?”

    尉迟圭看着她,突然,问了一个自己也没想到的问题。

    “你父母,为何从前不疼爱你?”

    分明是这样好的孩子,还是唯一的嫡女。

    少女静静的说,“我出生时,害得母亲差点难产。而我的孪生弟弟,却生得极为顺利。听说他生来爱笑,又肥壮讨喜。不似我,瘦弱爱哭。可惜不到百日,弟弟便不幸夭折,我却平安长大。于是从小,就有人说我抢了弟弟的气运,克死了他。六岁之前,我统共都没有见过爹娘几面。”

    “那是你爹娘糊涂!”尉迟圭突然,就很生气。

    想着一点点大,瘦巴巴的小姑娘,没爹疼,没娘爱的,他就忍不住火冒三丈,心中莫名掠过一丝心疼。

    “我娘说过,妇人生孩子,本就头一胎最艰难,关你什么事?再说你那么小,能抢什么?只怕抢口奶都抢不赢。他们没照顾好你弟弟,还好意思来怪你?简直有——”

    那个病字,想到许观海就在门外,他到底咽了回去。

    可许观海,在门外说了声。

    “阿颜,对不起……”

    声音哽咽,眼睛湿润。

    或许这声对不起,是他早该说的。

    不被期待的来到这个世上,但这真不是女儿的错,不该因此就承受父母的责罚和冷落。

    “都过去了。”

    少女淡然,语气平静。

    “将军,谢谢您替我鸣不平。只是过去的,总归都过去了。就像我虽非自愿,但服毒拒婚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还传到将军您的耳朵里。惜颜永远没办法改变过去,但我可以尽力弥补。”

    “将军,您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深,你们尉迟家族又曾遭巨变。此番再入京城,难道不想安安稳稳的安家落户,好生婚丧嫁娶,求一个家族兴旺?”

    少女字字句句,恳切真诚。

    尉迟圭也收起那些轻忽面具,认真告诉她,“我想!但你怎么才能保证,你许家都不会对我家,存着半点利用的私心?且让我的族人,不犯半点错误?”

    “我不能。”

    许惜颜坦率的答,“但我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否则皇上不会有意选我,与将军联姻。”

    琉璃色的眸子微眯,男人交抱着双手,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就像许惜颜打听了他的一切,他也打听了许家的一切。

    成安公主一无兄弟,二无姐妹。骄纵任性,是京城人人皆知无脑蠢妇。而她的生母,不过一卑微舞姬,过世时才得一嫔位。连外家是谁都不知道,说来尊贵,实则根基浅薄之极。

    许观海虽文采风流,但朝廷规矩,驸马历来只能领个虚衔,并无实权。

    而许家虽底蕴深厚,但如今真正在朝廷得力的官吏,只有屈指可数的廖廖数人。最高还没混到五品,一样乏善可陈。

    但这样的人家,正适宜与尉迟圭这样手握重兵的将领联姻。

    否则皇上孙女外孙女多了去了,为何偏偏会选中许惜颜?

    不就是看中她爹娘虽然名声好听,但不过一双银样蜡枪头,并无任何实权么?

    实话都不好听,但这就是事实。

    要说尉迟圭如今炙手可热,愿意主动讨好的,不计其数。他要另寻个引路人不难,但也不能担保旁人就没有旁的居心。

    相对来说,选择许家,可能才是最让皇上放心的选择。

    也只有许家这样兴旺了足有三百年,有着深厚底蕴的老牌世家,才能清楚的知道各个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减少他犯错的机率。

    但真的能够信任吗?

    尉迟圭狠了狠心,索性说破。

    “如今你不过是怕皇上怪罪,才自降身份,答应帮我。等过了眼前难关,我家里人上了京,只怕你又要嫌弃他们蠢笨憨愚,刁钻油滑,不肯管了。到时,我上哪儿说理去?”

    许惜颜定定看着他,然后从纤细的颈间,扯出一根细细金链。

    链子上,挂着一只小孩巴掌大的长命金锁。

    “这是惜颜出生时,皇上御赐的金锁,惜颜一直戴在身上。如今交与将军,以为凭证。”

    “惜颜虽是女子,也知一诺千金。既答应了,便会善始善终。”

    “若将军不信,惜颜也只有一条命,能偿还将军了。”

    在将金锁递交给人之后,少女从袖中,抽出牛皇后送来的赐死匕首。

    睁着那双微微上挑的明澈双眸,倒转刀柄,递到男人面前。

    屋子里,静得出奇。

    橘黄的灯光,映得她柔白娇嫩的小手和寒光四射的匕首,奇异的炫目。

    尉迟圭捏着还带少女馨香与体温的金锁,琉璃色的眸子,越发幽邃难明。

    “你当真不怕死?”

    “怕的。”

    “不知将军信与不信,但自懂事之后,我一直觉得,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弟弟。”

    “他一直都在,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心跳里,在我每一次的呼吸里。”

    “所以我想活,想好好的活到长命百岁。”

    “活着看这个繁华世界,冷暖人间。活着嫁人生子,得享天伦。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弟弟。把他所能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全都替他一起活下去。”

    “所以,将军,信我一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