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过来了。”
垂头站在门口的小丫头,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银红色的衣裙下摆和一双只露出前尖的绣鞋,才意识到有人来了,抬头看一眼,见是自家大姑娘,于是连忙喊了一句,软软的声音听着就没什么精气神儿。
“怎么了?中午没吃饱吗?”
宁溪月皱眉看了眼小丫头,不过这会儿她自己也是满腹心事,所以并没有如平常一般对其嘘寒问暖,见小丫头打起帘子,便匆匆进门。
“爹,皇上那边,也该有信儿了吧?”
宁溪月进屋就奔着父亲宁风起去了,一面挥挥手,就算是和屋里两个兄弟以及娘亲打了招呼。
“有信儿了。”宁风起点点头,一向精明强干的英俊中年人,此时眉宇间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担忧。
“怎么?皇上没答应?”宁溪月的心一下子悬起,腿一软,便跌坐在父亲下首的椅子里。
“是啊,没答应。”宁风起揉了揉眉头,苦笑一声:“其他人都放归了,就只剩下我的告老折子,皇上驳回了。”
“什么?其他人都让告老还乡,就把你的折子给驳回了?”
宁溪月一惊站起:“皇上……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宁风起叹了口气:“大皇子被圈禁,他的党羽自然是树倒猢狲散,皇上是仁慈之君,不介意放这些人一条生路,但我这首恶,恐怕是要从重惩处以警世人了。”
“拜托了爹,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要再替皇帝歌功颂德了,这叫仁慈之君?仁慈之君为什么不连你也一起放归?鱼鳖虾蟹都放生了,还差你这一条老泥鳅?”
“小溪,怎么和你爹说话呢?”
楚夫人嗔了女儿一句,不过宁风起显然已经习惯自家女儿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了,摆摆手对妻子道:“往后还不知怎样呢,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小溪就是这样性情,天可怜见,托生在咱们家,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爹,临死前就让她痛快痛快嘴吧。”
宁溪月:……
“父亲,难道……真的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吗?万一皇上是顾念您在先皇时为朝廷立下的功劳,所以不肯赶尽杀绝……”
宁溪月的兄长宁有礼求生心切,大胆猜测。不等说完就被宁风起瞪了一眼,听他冷哼道:“如果真是顾念功劳不肯赶尽杀绝,就该放我归乡。如今这作派,明摆着就是要拿我开刀了,唉!”
“爹,当初我就说,您不要站队,这个东西一着不慎,就满盘皆输,你偏偏不肯做墙头草左右逢源。后来您选了大皇子,我和你说你该韬光养晦,不要事事亲力亲为,这样很容易拉仇恨,你又说什么站定立场,自该全力以赴,将来论功行赏,才好抢首功。结果现在怎么样?果然满盘皆输了吧?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您把皇上的仇恨全拉自己身上了,还要害得我们大家给您陪葬。”
“你还敢说?”
宁风起瞪着女儿:“当时你劝我,我就说呸呸呸,小孩子童言无忌,谁成想你这乌鸦嘴如此厉害,我事后给菩萨连上了三个月的香,也没能堵住你这张嘴带来的厄运。”
“这怎么能是我乌鸦嘴的过错?我说的是您,我还说大皇子了吗?他怎么还被圈禁了?合该你们命中注定没有指点江山的运气,能怨得着我吗?”
“大皇子啊,都是我对不起您,让小女这张乌鸦嘴影响了咱们的运气。”
“行了。”
楚夫人见这父女两个实在是有些不像话,不由一拍桌子:“都这个时候了,你们父女两个就不要吵了。老爷,这事儿怎么都和您脱不了关系,关小溪什么事?叫我说,皇上现在好歹还没下令抄家,咱们该好好儿想想后路才是。”
“夫人所言极是。”宁风起点点头:“如今老太太还不知道此事,就不要告诉她了。回头找个理由,你和有礼有信护送她回乡下老家,置办些田地,分给族人们。我料着皇上就算恨我,最多也只是抄家砍头,不到灭族的地步。我为官也算清廉,没能给族人们带去太多好处,这会儿散尽家财为他们置办田地,盼着他们看在这个情分上,能够好好奉养母亲,其他的,也就不必牵挂了,牵挂了也没用。”
楚夫人眼中泛上泪花,点头道:“想来也只能如此了。我跟着老爷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当真和美,如今大难临头,我必定随老爷而去。就是可怜这三个孩子,我……我实在不忍心……”
“不忍心又有何用?”宁风起眼睛也湿润了,看着两个儿子:“我知道你们是保不住的了,所以趁着皇上下令之前,你们两个好好努力,争取能在死前为我宁氏一脉留下点骨血……”
宁溪月无语看着父亲对两个哥哥“耳提面命”,督促他们这些日子抓紧时间努力造人,只觉自己如在梦中:他们家大难临头时这反应,应该是古往今来最奇葩的了吧?不过对于重视血脉香火的古代人民来说,或许……这画风很正常?
慢慢闭上眼睛:罢了,穿越十八年,从呱呱坠地长到如今,虽然没有花容月貌,好歹也是官宦小姐,从小衣食无忧的长大。父母开明幽默,视她为掌上明珠,家中她是独女,也没有别的家族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儿,前世的生命,有这十八年的延续,该知足了。”
刚想到这里,忽然就听门外脚步声响,接着一个家丁的声音禀报道:“老爷,有一位宫里的公公过来传旨,让老爷即刻出去接旨。”
“什么?”楚夫人一惊而起:“皇上……这就来抄家了?”
“夫人莫慌。”宁风起连忙安慰妻子:“若是抄家,那该是御林军直接进府,这说不定是皇上贬我官职的旨意,唔!若是能将我贬往那穷山恶水之地,倒是好事儿。”
说完一家人互相整理了下衣服,便急急忙忙走出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宁氏女溪月,端庄温婉,性情恭顺,特封其为常在,于腊月初一入宫,钦此。”
旨意很简单,却不啻在宁溪月头上炸了一个惊雷。
她豁然抬头,就见那胖乎乎的中年太监将圣旨递给宁风起,一面皮笑肉不笑道:“宁大人,快接旨吧。这可是皇上对您的厚爱,啧啧啧,这次被选进宫的几位官宦贵女,只有您家是皇上亲自下旨的,足可见皇上对宁姑娘的喜爱。”
“亲自下旨选进宫中慢慢折腾的喜爱吗?”
宁溪月看着父亲接过圣旨,想到自己未来的悲惨命运,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于是也顾不上宫斗剧那些结交太监的套路,很小声地吐了一句槽:反正是做炮灰的,就如她爹所说,临死前还不让痛快痛快嘴吗?
徐度从小入宫,这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但一句话就能把他给噎得没脾气的,宁溪月还是头一个。
当下也只能装没听见,仰天打了个哈哈,就听宁风起叹了口气,沉声道:“徐公公,请屋里奉茶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明知道事实的真相是无情地残酷地,可宁风起还是想替女儿争取一下:“那个,小女无状,冲撞了公公,还望您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以后在宫中不敢求您照顾她,只是……万一出了什么事,还望公公念在是您过来传这一道旨意的份儿上,尽量给她一个下场吧,别让她……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
得!这茶也不用喝了。
徐度脸皮子都僵了,心想他妈的这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什么人啊这是?就算知道皇上把你家闺女接进宫没好事儿,能不能大着胆子往好处里想想?万一她就能把皇上给迷住……哦!好吧,看这个模样,估计连侍寝的资格都没有。但就算再悲观,咱也不能当面儿说出来啊,是不是?你宁大人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最起码的规矩总要懂吧?
徐度一肚子的话憋在喉咙里,差点儿没憋成内伤,表面上还得笑着宽慰两句,之后赶紧一拱手,拔腿告辞了。
宁风起长叹一声,目光沉沉看向女儿,就见宁溪月抬手整了整鬓边,动作优雅柔美,但这丝毫不能为她增添什么魅惑众生倾国倾城的资本。
“儿啊,认命吧,别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能挣扎着多活几天就好,其它……”宁风起真不想给宝贝女儿泼冷水,但……如果给这孩子错误的意见,让她误以为自己有和后宫佳丽争斗的资本,那不是爱她是害她啊。
“得!您别多说了,我明白,在后宫该吃吃该喝喝,临死前活痛快了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宁溪月伸手打断父亲的话,见父亲默默点头,她也不装什么温婉端庄了。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暗道这是亲爹吗?亲爹滤镜都哪儿去了?好吧,反正这些年我也没啥女儿滤镜,没少气他,从此后一入后宫深似海,大概很快也就要阴阳永隔……哦,不对,大概很快就能在阴间一家团聚,若是能一起穿回现代,哇呀呀,那我可就美了,到时候都得仰仗我这只地头蛇呢。
就这样,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熟练掌握苦中作乐精髓的宁家独女宁溪月,在腊月初一这天,抱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进宫了。随她一起的,还有皇后下旨选拔的其他几名官宦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