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稷一直认为,自己已然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每一处绝境里都有逢生之数。
比如和那个身患支饮厥心之症,年幼早逝,没有回旋之地的表弟相比,上天是何等善待于他。
不知道姑母和外祖父现在是母亲和祖父了,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京城里的人果然都以为他死在了东宫里。
只是母亲并不想多见到他,甚至急匆匆地又找人改嫁。
人人都说她对长子和亡夫如此凉薄,可是温稷却知道,她只是不愿意看到自己这张脸罢了。
看一眼,便会肝肠寸断,想到原本真正应该站在这里的人。
又怕多一分牵扯,就越会多吸引一分外人的目光过来,引起怀疑。
无论如何,蒙受了“奚屿安”身份的他,便要将他的责任都一一背在身上,十倍百倍地饯行。
这世上,自己现在拥有的所有,已经没有一样该是他拥有的。于是每一件事物,他都抱着珍惜而尊重的态度,仿佛只是个临时接管的人,随时随地都要奉还。
更何况以现在的境地,他也不是没有机会,实现自己想做的事情。
既然如今不能统领天下,改变大梁的境地,那他就要成为东靖军的主帅,起码可以护这一方天地的安宁。
练枪的日子真得很苦,很苦,每一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祖父也不会劝说他,仿佛知道这孩子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似的。
只是偶尔,还会想起梁京时的岁月,犹如大梦一场。
直到,娘再嫁后诞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
“那孩子有名字了吗?”
祖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邵霁云销雨霁的霁。”
他愣怔住了,俄而笑了起来。
霁者,兆之光明如雨止。
阿霁,阿霁,真是个好名字啊。
他彻底地释怀了,和一段被尘封的过去告别。从此世间再没有“温稷”,只有“奚屿安”和“邵霁”。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个出生时,名字就和他有了莫大渊源的孩子,以后会成为于他而言如何特殊的存在。
然而,朝廷并没有因为明璋血案而苏醒,反而陷入了六族更深的桎梏中。温昭之后,又有两位“太子”成为党争的牺牲品。而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堕落的绍永帝,也变成了拉着整个大梁朝深渊滑去的凶手。
到了绍永十六年,已然生灵涂炭,各地民怨如沸水。东羯呼蒙朵率兵入侵忻北,屠了四座城池。
奚屿安一战成名。
望着被血洗浸的大怙关,他心中涌上了无限的恨意,那是温昭夫妇以身殉道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恨意。
他的父母以为自己的死,可以作为最后的鸣钟敲醒大梁,却没想到,只是荒谬的开始。
原以为的以身殉道,都变成了无用的谈资。
即便这些年来,他让邵氏运作出滔天财富,以之调度推动各方经济,救助贫困落后的地区,可还是远远不够,最多是对东陵之地施加最多的影响,繁荣昌盛。
没有权力,就都只是杯水车薪。
天下如焚。
生平第一次,他生出那样的愤怒,甚至想带着怙关银骑,直接杀到京城去,杀光了这些满心只有党同伐异,把百姓命运玩捏在手作践的贼子。
不,还不是时候。
韬光养晦。
棋局早已布下,怎么能因为一时的冲动,掀翻了所有呢?
他闭上眼睛,任凭军医将又一个箭头从自己的血肉里剜出,呼吸都没有乱了半分。
大梁山河是他的血脉,五疆四十六州是他的皮肉。令他不能忍受的,从来都不是现实中的这些伤。
听说姚先生已然得到了绍永帝的全部信任,有温祐在,即便他露了马脚,也足以转移六族之人的视线。
至于宜王府……
温越此人,倒是令他惺惺相惜。
若没有那些事情,或许他们可成一对知己。
果然,汴州林场,此人孤注一掷,竟然真得反败为胜,把自己父王送上了皇位。
好胆量,好谋略!
娘气得两肋都疼起来了,见他一脸欣赏,恨不得给他来一脚,倒是很有几分她年轻时的作态。
“若是输在了他的手上,倒也没有什么遗憾。或许,他能做得比我更好呢。”
娘凉凉地笑了:“你倒是心大,他还是才是个郡王呢,就敢养私兵围攻皇帝谋逆,确实是比你强!”
奚屿安不甚在意地莞尔:“儿不过说说罢了。”
有些事情,还是自己亲自去达成,更加放心。
正熙帝继位,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人人都赞颂新帝仁德,他却堪透了背后摇摇欲坠的和宁。
“当今天子柔善有余而谋断不足,且偏听偏信,才第一年,就已经显露出事事倚仗戚相的苗头了,长此以往,大梁只会比绍永末年更为不堪。”
果不其然,短短三年,北定军这样的盾墙,竟然就被自家的帝王戳了个对穿。
奚屿安在得到北疆战事的一瞬间,便觉得强烈的不安。
不行,不能等着朝廷左右踌躇,磨磨蹭蹭地下令。
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望着刚被自己惊醒,依旧睡眼惺忪的人,忽而觉得难过又无力。
这一生,都是偷来的,唯有这点甘甜滋味,当是全部属于他的。
等这一次回来,他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若是回不来了……
奚屿安不敢深思,第一次出征前生出对死亡的无限恐惧。
将那人死死抱紧,他绝然而去。
灯火在忻北的夜里次第亮起,如同游龙在天,银色的骑兵在主帅的统领下,义无反顾地朝着北边进军了。
北狄人是沿着雍州那条线路南下的,在地图上和东陵恰在一东一西相隔甚远。他若要驰援北疆,需得跨越东陵五州,中川十一州,才能抵达北疆。
中途有了朝廷那些守备军,只怕没有助力,只会多阻拦。
根本来不及。
不如北上,偷偷身入东羯部落的秘路,穿过羯狄边界的布拉拉塔大山脉,长刀直入北狄腹地,围魏救赵。
听上去像是痴人说梦,但奚屿安做到了。
因为他手里握着一条,东羯人自己都不一定知道的小路的舆图。
那是当年奚卓郴深入羯地探查出来的战果。只可惜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就死在了自家朝廷的阴谋诡计里。
奚家的长枪将北狄部落贯穿。
最后,所有王族之人,尽皆被他俘虏,被他带着马不停蹄地继续南下归京,作为厚礼送给了北狄的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