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敏锐的长公主,心头忽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后退一步,端庄笑道:“一个称呼罢了,以后你就是皇帝了,自然是随你的开心。阿霁那孩子有你这个兄长如此看重照拂,本宫也放心了。”
“本宫年纪大了,也陪不了你们多久……他虽然玩心重,但也有些可取之处。殿下继位之后,也不用给他多大的官职,只要能让他……”她难得絮絮叨叨许多话,语速也变快,仿佛是为了急切地和奚屿安表示什么,又像是为了自欺欺人地遮掩烦躁的心绪。
“长公主。”
奚屿安却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
已经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
“昨日其实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火光蔓延,大不详。”
奚屿安沉声道。
“虽然我什么也看不清,跌跌撞撞着到处奔走,可是心里却知道,我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了那样的感觉,就像是母妃离开的那一天一样。”
“醒来之后,我就有了一种冲动。”
“我想立刻离开这京城,回到忻州,去看那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是否安好。”
长公主咬牙:“你疯了?”
“我们筹谋了这么多年!眼见着你距离大位只有那一步了,现在居然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就想离京?听本宫说不过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你做主将这么多年了,难道不比本宫清楚,临阵脱逃是兵之大忌?现在对你而言,京城就是最重要的前线!你离开哪儿都不能离开这里!”
奚屿安默然了一会儿,漆黑的眸子涌上说不上的情绪。
“长公主,在听完我的话之后,您真得一点也没有为他担心半分吗?”
“我担心他什么!”长公主厉声打断他的话,“他在忻州,郑国公府那么多人伺候着呢!你走之前难道没有派人保护他?还有邵氏那么多人还有奚旷,平息向鸿之乱,自然能很快返回忻州!他现在的处境可比你我都要安全!”
“可是我担心他,担心得日不能寤,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进退维谷。”奚屿安直视着长公主,眼瞳深处仿佛有什么在燃烧,“一想到他可能有半点危险,我就痛苦又后悔后悔那日没有带上他一起走……”
他就应该把他绑在自己的身边,一眼不错地望着他。
你要去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带上我吧,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明明那一夜看出了他说不出口的渴求,为什么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带着怙关银骑,一句话不留地转身走进北境的风雪里呢?
“……”
长公主脸上的表情一寸寸破裂,骇然得几乎不能言语。
“你……你们……”
不,不会是那样。
可是,这么多年了,她什么时候看到过阿稷这副表情了?即便是东宫事变的时候,他那么痛苦,也是把一切苦咽下去,不肯泄露半分的。
奚屿安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嘴唇微动,说了三个字。
一字一句,坚定无比。
长公主只觉得一直悬在自己头顶的那把剑,好像就这么坠了下来,径自贯穿她的身体。脑子一片嗡鸣,在意识回复之前,手里的动作就更快地做出了。
“混账!”
奚屿安被一个耳光打得侧过脸去,却还是一动不动,毫不躲避。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我应下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从来都没打算瞒着您,也不打算改变。”他声音微哑,“只是,您现在能明白,我的心急如焚了吗?”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心急如焚”,奚屿安的副官脚步匆匆登上了照临台。
“将军!有新的战报!”
战报?奚屿安几步上前:“是南府的吗?”
“不”副官顶着长公主能吃人的目光,跪了下来,“是是东陵啊……”
冬日凌寒,地上已然凝结了一层薄冰,让人步步心惊。天鸢楼前,长公主顾不上步履艰难,一把抓住了奚屿安的衣角,语气难得慌乱。
“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奚屿安没有言语,回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只是那一眼,长公主便觉得天塌地陷。她太明白这个眼神背后的坚决,上一次看到的时候,他那一对死心眼的爹娘,就是那么执迷不悟地走上了一条玉石俱焚的路。
“屿安……”她的声音颤抖,换了一个唤了十几年的称呼,“就当是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你不能再退了。
走到这一步,你哪里还有退路了呢?
你的身份都已经公开了,若不能成功继位,若是走出京城,等待你的会是多少来自内外的凛冽杀机呢?
“我知道你担心阿霁,可是你先别慌南府战事料理的应该差不多了,先让奚旷回援好不好!”
可是奚屿安却把她的手挥开,头也不回地往前去。
“奚屿安温稷”长公主的声音甚至劈开了,带了凄厉之色,“你以为你这么一走,就能救他吗!你给我清醒过来!你现在走了,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护着他?到时候你连自身都难保了,谁来护着他!”
她说的是对的。
皇位就悬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过了明天,他就是皇帝了。
这十七年的苦心经营,十七年的韬光养晦都有了结果。从此以后他不必再躲藏暗处,为这破烂江山肝肠寸断。他终于可以亲手重整社稷,把他要走的那条路走下去。
可是,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忻州的兵力是什么样的,可以扛得住羯人的几次攻击。战报传到京城还有一段时间,他简直不敢想象,此时此刻的忻州会是什么样的炼狱。
而根据探子来报,西宁军已经过了汴州,今日就能抵达京城,确保京城的安全,这里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可以赌吗?
他敢赌吗?
梦里不详的火光仿佛蔓延万里,灼烧得他万念成灰。
如果温越已经殒命,即便他迟几天登基又如何呢?如果温越仍能卷土重来,他坐上位子也稳不了,还是有一场硬仗要打的。
“长公主,如果哪一天我因为这身份,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死无葬身之地,背负乱臣贼子骂名遗臭万年,那我也安之若素。”
那都是他应得应当的,从步入这盘局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为之殒命的准备。
输赢天定,他受得起。
可是,他不能让不该死的人,孤零零地死在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