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前堂内团聚的祖孙三人,已经抱作了一团。
向来老成持重的邱箫年,难得露出了和同龄人一般的稚气,搂着祖父和姐姐放声大哭。邱筝年更是把弟弟的脑袋薅来薅去,几乎薅成了球。
三个人好不容易才平缓了情绪。
邱秉之抬起头来,便看到另外两个金质玉相,仪容不凡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对自己行礼。
“晚辈奚屿安、邵霁见过邱老先生。”
这就是奚屿安。
如果不是行动不方便,邱秉之几乎想站起身来。
看到这个年轻人的第一眼,他心里就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来,不知缘故,不明就里。但随即则是:确实,“奚屿安”就应该是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姿容,才配得上加注在他身上的万种美谈和传说。
原本对便宜孙女婿的火气,不受控制地灭了下去。
不过……
他察觉到了某种违和感。
奚屿安的到来,也打破了邱筝年的步调。她原本以为,将军忙着军务,从京中回来后,定然是直奔忻州而去的,没想到他竟然停在丹州,还把箫年也带了回来。
就在邱筝年踌躇如何安顿这位名义上的“夫君”,自己该不该跟他一起出去住的时候,正和邱秉之说话的奚屿安,却抬头看了她一眼,道:“筝年应该是想留下来照顾祖父的吧?正好他们姐弟难得重逢。我去孙刺史那里就好。”
邱秉之听出了奚屿安语气里的敬而冷淡,蹙了蹙眉,见孙女儿似乎松了一口气,心中无奈。
雪霁和暖,晴光乍破。
几个时辰后,在邱宅用完了简单的饭菜,奚屿安借故消食,邀请邱筝年出来一叙,两个人走在游廊,望着阶前快融化殆尽的积雪。
“这宅子看着小,布局倒是不错。”
“是啊,祖父一眼就看中了,说什么都非要租赁下来。街坊们人也都不错,住的十分舒心。”邱筝年心情很好,在他面前姿态十分放松。
“那就好,阿霁陡然见了,还觉得你们受了委屈,说要买一间大宅子送给你呢。”
邱筝年停下脚步,往他的脸上看去,若有所思。
“怎么了?”
邱筝年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将军去京城一趟,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变得更柔和起来。
就比如刚刚言语之时,嘴角竟然带上了温柔的笑意,邱筝年简直以为自己是看岔了眼。
“是吗?那你觉得这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邱筝年诚恳道,“以前筝年偶尔会觉得,将军过得太累了,没有人气。”
奚屿安微微诧异,没想到她竟然交浅言深。
“你的身上也发生了变化,之前一直紧绷绷的,仿佛和自己有一万个过不去。”奚屿安忖度道,“现在,你放下了一些沉重的东西。”
“是啊,在丹州的这段日子,我每天都很疲倦,但是收获颇丰,也看开了一些事情。”
“不想回忻州,是吗?”
“……”邱筝年哑口无言,动作又僵硬住了。她突然意识到,奚屿安已经回来了,自己在丹州待的时间够久,人口拐卖案结束,两州合作的事宜,也都上了正轨,现在进行的事情,都是她这个夫人出不了什么力的。
她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丹州了。
“我……”邱筝年忽而变得沮丧起来。
“无妨,我曾经和你说过,在我面前,有什么直言就好。”奚屿安望着她的表情,“你想留下来?”
“将军,对不起。”邱筝年愧疚道。
奚屿安:“你为何要和我抱歉?你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只是我想知道,郑国公府会让你喘不过来气吗?”
“不,国公府的人对我都很好,是我自己好高骛远,不肯安于一隅。”邱筝年歉然道,“对不起。”
以前觉得祖父太能跑,让人不省心,现在渐渐大了,倒是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深埋了很久的、一脉传承的本性。
奚屿安挑了挑眉,没想到她会给自己这么一句评价,实在是太严以待己了:“不必对我抱歉,因为非要说的话,应当是我对不起你才对。”
什么?邱筝年错愕。
虽然奚屿安待自己并不亲密,却给予了极大的尊重支持,总的来说,她是十分感激他的。
“你后悔嫁给我吗?”
邱筝年:“……”
怎么会有人问得这么直接?
见她不说话,奚屿安自问自答起来:“说实话,我是挺后悔娶你的。”
“……”
这下子,邱筝年更是无言以对了。
果然,她一点都不了解奚大将军。
“筝年确实有许多做的得不好的地方,将军后悔也是常情。”
“不,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我不好。”奚屿安深深地望着她,“我不能做好身为夫君该做的,也因此,我不愿意拿普世间要求妻子的那些事情来束缚你。但是你本该可以拥有一段完满姻缘,一个对你真心实意的郎君所以我后悔娶了你,剥夺了你本可以拥有的另一种人生。”
一阵风卷着檐角未化的雪,吹到了二人身周。
邱筝年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我觉得将军这样,就很好了,并不会要求将军对我如何。”
他身负要职,大梁东边的安宁系于一身,又怎么能苛求他把心思分给小儿女之事呢?
“我心里有了人。”奚屿安沉声道。
邱筝年愣怔着吞下了剩下的话,表情未改:“将军喜欢,把人抬入府中,筝年没有意见。”
说实话,她巴不得有个人在她和奚屿安中间,正好也消解了她心里那点愧疚。若是奚屿安说对她有意,要和她做了普世的夫妻,她不会拒绝,但心里其实并不欢喜。
“不,我大概……”奚屿安唇角爬上一抹苦笑,“我大概是给不了那个人名分的。”
“对不起。”邱筝年低下头来。想来奚将军的心上人,身份不太高,国公府那边不肯同意吧。
“怎么又道歉了,这和你没有关系。即便没有你,我也没法……”奚屿安叹了一口气,“总之,我说这些只是想和你坦诚相待。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和我亲近,却又为此羞愧。这些都是没有必要的,说起来是我更对不起你。若是你愿意的话,以后我可以和你以兄妹之仪相待。”
邱筝年抬头,对上了他认真的眼睛。
“说起来,我还没有妹妹过呢。”
他倏然一笑,眉宇间疏阔清煦,竟然带上某种京城子弟的倜傥,肃肃如松下风,岩岩如孤松立,皎皎如月高悬,仿佛露出了凛然边将的皮囊下,藏着的一个更加丰盛的灵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