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迷路的雀儿,栖息在雨后簇新的枝头上,歪着脑袋打量着清凉台来往井然的宫人,又在撷花侍女的花剪,触碰到枝桠的一瞬间,惊慌地飞走了。
侍女将几朵金束腰的芍药摘下,摆在了掌中的花盘上,姹紫嫣红尽在一处,窈窕地款步走上了台阁,将花盘置于玉几之上,一礼退下。
清凉台上,昌怡公主轻摇纨扇,半倚着美人榻,一手托着香颐,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邱小姐觉得,这芍药如何?”
邱筝年心下忐忑,面上却仍旧端庄:“回公主殿下,此花若紫袍而中有黄缘,金环缠腰,开得恰好,是为名品。”
“重台紫花金束腰,是宰相花,却不是公主花。”
昌怡公主将花盘推向邱筝年的方向,盈盈一笑,“昔年韩公以金腰芍药宴,四相簪花遂成美谈;今日本宫便要借了前人的光,摘下这宰相花,赠予相府女儿。”
邱筝年闻言却人心下一凛,没有动作。
“公主谬赞,只是……祖父于今不过山野一老翁罢了,筝年不敢妄领相府之名。”
“邱小姐实在过谦,别人不知,本宫还不知道吗?邱相心怀天下,乃我大梁社稷之脊梁,桃李满天下,闻名于当代,流芳于后世。虽然因一时的挫折而归隐,但起复是迟早的事情。”昌怡公主眼有深意。
“远的不说,就拿眼前的丹州水患,若非邱相亲下险地,千难万阻将那密信带出来,朝廷只怕还被蒙在鼓里。东陵之地,岂不是更加生灵涂炭?”
邱筝年默然了片刻:“祖父做这件事,是因为他的本心,而无关他的身份。”
“是,所以朝廷更需要邱相这样的人回来。”昌怡公主叹道,“以本宫愚见,本朝四相五贤,无一人的胸襟见识,可与邱相相提并论。”
四相五贤,指的是绍永一朝以来,掌管凤阁鸾台的四位宰相,谢伯潜,邱秉之,戚慎,杨甫忱,以及以书立制,教化万千的五位历任的大学士,“南府五贤”。
他们是大梁文人中最顶尖之人,拥有顶尖的学识,顶尖的身份,顶尖的名望。
“多谢公主,有公主愿意出手襄助丹州十几万百姓于水火之中,我祖父今日的冒险,便都值得了。”邱筝年真心实意道,“公主的胸襟见识,才是远胜前朝万千食禄庸人。”
接到南枝的信之后,她便立刻与卫朗商议,又利用起所有能用的人脉,才得以受到这位公主殿下的接见。
本以为劝说她让邵氏牵头,联名布施救济丹州会很困难,毕竟邵氏是驸马的产业,和东靖军论起来关系其实尴尬,公主也未必就愿意为前夫的家族跟如今的夫君开口。
却没想到只过了几日,邵氏的管家便登了悦己阁的门,答应合作。
这一刻,她才真心地感佩起这位公主。
无论她是出于私心还是大义,此举解救了太多人的性命,都是事实。难怪她能几十年荣宠于一身,非有大智慧,怎能一直屹立于风口浪尖上却安然不倒?
昌怡公主望着面前女子澄澈的眸子,和语气里的倾慕,畅然而笑:“本宫之所以答应,可不止是因为邱老先生,还是因为邱小姐你!”
“邱氏温竹,向日护城河上挥毫而就,《千里涵烟赋》惊艳四座的美谈,本宫也是有所耳闻的。原以为你只是继承了邱老的才学,没想到也继承了他的骨气和志向这枝金束腰,你祖父当得,你也当得。”
邱筝年被公主这一番夸赞说红了脸,还是实话实说:
“不敢欺瞒公主,这件事最开始是我一友人提出的,只是她不在京城,而且不愿张扬,才托付给我,筝年不敢受您的赞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然是因为你冰心玉壶,所以才有品洁志高的人愿意和你相交。此事你一力促成,不必推让,本宫说你受得,你就受得。”昌怡公主亲手拾起花盘上的金束腰,别在了邱筝年的髻边,满意一笑,“多好看!”
邱筝年只好行礼谢恩。
“你是个通透的孩子,当年既然有魄力和杨家郎一刀两断,可见你的眼光之远,心志之坚。再看今日的杨家,可知你当年何等深谋远虑。”昌怡公主扶着她的肩膀,眼有深意,“你这孩子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公主殿下……”邱筝年有些错愕。
昌怡公主竟然知道当年退亲之人是她,而不是杨经栩!难道她特意派人查了自己的事情吗?
“你去吧,以后常来陪陪本宫,本宫着实喜欢你。”
目送着那道倩影消失在扶疏的草木间,昌怡公主缓下身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卸了下来。
大宫女近身端起花盘,却听见公主道:
“外柔而内刚,文显而德嘉,此女不凡。”
看着公主的眼神,大宫女轻声问:“公主,看中她了吗?”
“且不论邱相,只说她自己。”昌怡公主喟叹了一声,“玉汝于成,这样的人品实在难得,堪配吾儿。”
世间女子千千万,她冷眼看下来许多年,总有不满意的地方,直到见到了如今沉寂多年后脱胎换骨的邱筝年,才觉得自己等到了钟意的那个人。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足以站在她的屿安身边,足以让她放心托付。
邱筝年戴着金束腰离了公主府,心里却是一阵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总觉得昌怡公主话里有话,虽然可能是因为欣赏祖父,可也不至于对自己如此热情吧!
正在思忖着,马车却慢慢地停了下来,车夫慌忙地转换方向,将车移到了路旁。
“怎么了?”邱筝年掀起车帘。
车夫为难道:“小姐,前方大理寺和刑部捉拿嫌犯,路被挡住了,我等只能给官差让路。”
邱筝年怔住了。
前方的路通往的正是杨府。
无数哭喊声和怒骂声嘈然交杂在一起,狱差们反手捆住一个年轻男子,推搡着他前往诏狱。男子涕泪交加,口中喊道:
“我是官身!我是工部六品员外郎!你们这些贱民怎么敢如此抓我!我叔叔是当朝左相!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小心性命不保!”
“什么拨款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我真得不知道啊!!陛下!我冤枉”
他哀哀地嚎叫着,声音里都是癫狂和惊恐,直到看到一个身影,化为最后一丝庆幸:
“五郎!你怎么能抓自家人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你快和他们说抓错了!”
杨三郎抱住他的腿死死不放,却被狱差没有表情地一棍子打在胳膊上,“咔嚓”声中,他惨叫着被迫放开了面前最后的浮木。
五郎会救他的!陛下说是三司会审,但大理寺从来都是听五郎的,只要大理寺复审驳回,就还有机会!何况叔叔还有那么多门生……不过区区丹州罪臣的胡乱攀咬罢了,何足畏惧!
杨经栩裹着一身鲜红的官袍,却穿出了清冷无情的味道,看着兄弟被活生生打断了胳膊,却没有回应,只是漠然地抬了抬手,示意手下们继续。
充满恨意般的诅咒声里,一个又一个的杨家人被带了出去。
“杨经栩你猪狗不如!你不得好死!为了前程你连亲族都可以舍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会在地下看着你的!我们都会在地下看着你的!”
一个刑部的狱丞,径自踩上了杨府门前高大的石狮子头顶,对着杨经栩讥诮一笑,语调揶揄:“杨大人,烦请让一让,下官实在害怕一个不小心,砸到了大人!”
杨经栩抬起头来。
在他的视线里,一块牌匾伴随着巨响,沉重地落了下来,砸到了地面,荡起漫天轻尘。
“朱门景行”,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