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役于内廷的宦官,起居之地皆在宫中的直房所,紧挨着内务府。姚九思用完膳,便回了屋让小太监准备热水洗漱。
他刚将外衣褪去,却听到窗棂被人叩响了。依着三重短两轻的节奏,连叩了两次。
姚九思蹙起墨眉,顺手拿起了梨木椸架上挂着的一件兜帽黑袍,披到了身上。
走出小后门,转了几个弯,远远地便在直房所后庭的假山石下,看到了一抹盈盈的身影。
姚九思加快了脚步,一把带着那人钻进了石洞里,小声而厉然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姚郎”夏绮丹死死攥住了他的袖子,“我为何亲自来找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今日辰时,大理寺少卿杨经栩就带人闯进了承恩侯府,拿着御令把承恩侯下了诏狱。他们动作迅猛,打了夏家一个措手不及。别人或许不知道内情,但姚九思身为天子近臣,怎么会不清楚缘由。
“所以,你做了吗?”姚九思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夏绮丹咬了咬牙,“我当然没有!这么大的事,我和我母家哪有这么大的胆子?一定是杨家和宜王府勾结,想要构陷于我,好把祐儿拉下马!”
姚九思听着她肯定的语气,感受着她急促的呼吸,很轻很淡地笑了一下。
把温祐拉下马?
宜王已经是储君了,只要他们家安安分分,自然一片坦途。温祐一个稚子,夏氏一个靠皇恩才得了爵位的半路新贵,哪里值得别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构陷。杨相根本看不上宜王,又怎么会和宜王府勾结?
“半个月前,我问过你,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姚九思的笑容冷了下来,“现在,我问最后一次,你做了吗?”
他的声音像是一柄钢刀薄刃,淬在了腊月的寒冰里。
夏绮丹怔然地望着他,紧抓着他衣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我……”
“事已至此,你若还是不愿意与我坦诚相待,也不必指望着我去给你那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哥哥卖命。”
之前在崇文馆调解了温祐和宜王府的小郡王之间的纷争时,他就无意间从温祐的话语中,发觉夏绮丹或许瞒着他做了件不得了的事。
只是不知是温祐年纪小确实不清楚全貌,还是这孩子足够警惕,他没能问出实情,仅仅推敲出夏绮丹似乎让温祐偷看过兴庆殿的奏折,而且此事可能和宜王府有关。
以防万一,他特地去翊霞宫直言询问,得到的却是夏绮丹的顾左右而言他。
而现在,他才明白,夏家不仅心比天高,狗胆也能包天,固平山逆案,背后的始作俑者竟然是承恩侯!
“我说姚郎,你不要生气”夏绮丹见他真得动怒,想到了狱中的哥哥,还是忍气吞声地坦诚道,“我说,我哥哥确实让猪油蒙了心,听到陛下要传位给宜王时,就坐不住了,想趁着上京路途遥远,易生不测,让邡州的丁家对宜王动手。”
她用手帕捂住了眼睛,抽泣道“嫂子来宫里把他的密信带给我后,我也不同意,劝过他许久的!可他的主意大,我能怎么办……只好答应了……”
姚九思的手掌蜷起,攥成了拳头。
她能怎么办?
可笑,这么多年以来,他还不知道夏家人都是什么脾性吗?
承恩侯那个脑袋空空,粗鄙不堪的莽夫,纵然对皇位有所贪图,也不会有那个胆子谋略想出这等险招,还打起了窥伺圣旨的主意!
定然是这个女人心有不甘,所以撺掇了承恩侯,做下此事!
“你听我说可是后来不知怎的,陛下改了主意,让龙武军换了地方,那之后哥哥就没敢再动手了啊!”夏绮丹捉住了他的胳膊,急切陈辩,“固平山的事,真不是我哥哥做的,是那丁氏胡乱攀咬!”
“姚郎!我现在只能靠你了,你去告诉陛下好不好?是丁氏怀恨在心,勾结杨家诬陷侯府!”
只能靠他了。
姚九思自嘲地一笑,把胳膊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你现在倒是想起我了,和承恩侯背着我谋划此事的时候,可曾为我考量过半点?”
他是钦命的传旨内臣,陛下把宣旨和配合龙武军保护宜王上京的差事交给了他。如果当日承恩侯派去的人得手了,杀了宜王,他就是严重的渎职失责。
以陛下的脾性,是留他一条性命,还是舍了他这条没用的狗,还不一定呢。
“我……”夏绮丹的眼神有些闪躲。
正因为如此,为了防止生变,夏绮丹把此事瞒得滴水不漏,不肯让姚九思知晓。
“是我没有为你着想,我本来想着事成之后,若陛下迁怒于你,就让哥哥为你寻一条退路,暂时脱身。等到祐儿御极,就好好补偿你……”夏绮丹的语调低了下来,“是我太冲动了,姚郎,我错了。”
姚九思怅然地叹了口气。
“霞娘,我知道,自从陛下把我调去了兴庆殿后,我们便不如往日那样亲密无间。加上小人挑唆,和闲言风语,你也难免对我有所保留。”
夏绮丹听出他的语气里的寥廓,不免又跟着这话追忆往昔,念起了他们往日的好,还有祐儿病重时,他送来的雪山灵芝,心中涌上了悔意。
“姚郎,我真得知错了,我以后有什么打算,一定会和你一起筹谋。”她郑重承诺了一番,还是禁不住焦虑地沁出泪花来,“可是承恩侯府,绝不能倒!这一次你就帮帮我吧!”
“承恩侯府?”姚九思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讥笑道,“霞娘,你怎得还如此天真?
杨经栩若不是拿到了铁证,怎么能从陛下那里讨来旨意,把堂堂从三品的侯爵给下了狱?我怎么帮?我去和陛下说丁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陷害自己多年以来的靠山吗?
你现在该想的,不是怎么救你哥哥,而是如何让自己和殿下从这件事里脱身!殿下,才是你的安身之本!”
夏绮丹瞪大了眼睛。
“可是……”
“可是什么?我且问你,信是承恩侯发出去的吗?人是承恩侯派去和丁氏接头的吗?无论事情有没有做成,他谋害储君的意图已经板上钉钉了。
何况听你所言,第一道令之后,你并没有和他再联系了。那你真得能确定,固平山的事和他无关吗?还是他不甘心收手,背着你发了第二道令?”
“这……”夏绮丹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确实无法笃定。
她那个哥哥,好高骛远,又生性好胜,确实做得出来继续追杀的事情。承恩侯府和丁氏往来的联络十分隐秘,哪里是那么容易伪造的?
“霞娘,侯府可以有第二个承恩侯。”姚九思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你,却只有殿下一个儿子。”
假山口外,树影被夜风吹得婆娑,落进了夏绮丹的眼睛里。
她的表情渐渐地安定下来,含着一丝决然的冷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