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谦脸上立刻浮起一抹厌恶。
太子自上位这两年,几乎是一件正经事没干,最擅长的就是钻研权术,揣摩人心。
他与太子的交集虽不多,但是旁观者清,却能清楚看得到太子和他的老师,太傅冯勉的那些所作所为。
甚至有的时候,蔺问渠这个首辅所做的事情,只是与太子汇报一下。
转手就变成了他和冯勉的成果。
就沈明谦所知,这种事没少发生,饶是他知道的就数都数不过来了,更不用提他还不知道的。
他这位同乡老哥的脾气率直,与人与己交往,皆对品德要求极严。
却唯有在太子这里,只能吃下哑巴亏,谁让太子是皇家之人呢。
他不方便直接出言相劝,有时却也看不下去,婉转告知。
蔺问渠只是摆手:能防则防。
“实在过分!”
要不是在蔺家,沈明谦自己手中的杯盏此时大概也就成碎片了,他知道太子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在他眼中,人命从来的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东西。
“沈老弟刚回京都,想必请愿一事你只知大概,我还是详细和你说说那天的经过吧。”
“心儿,你先回去,我们大人谈事,你就莫要坐在这里了。”
蔺问渠待要详说之前,先让蔺音心离开,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张氏说话了:
“老爷,心儿留在这里无碍,她不会添乱。孩子上次和我说不想做个糊涂虫,要与咱们一块分担呢。”
蔺音心没想到张氏一贯心思大条,竟记住了她这话,更没想到她会直接说与蔺伯,心底腾出一阵感动。
蔺问渠被她这话提醒,自然也想起了蔺音心曾经和他说过的那番要与他并肩的话。
于是眉间松展,点头道:“那就留下吧,无妨。”
沈明谦没说什么,眼神中对她亦是欣赏。
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却有这等心胸,懂得替父母分忧,果真是个好孩子。
蔺问渠将那日殿上请愿之事说明,沈明谦眼前逐渐明晰,果然就是太子的招数。
“路遇被扔老者一事是否说与陛下?”
“不可。”
蔺问渠立刻阻止了蔺问渠的想法:
“请愿一事,陛下的高兴不亚于天书降世,你我若在这时候上去浇冷水,那是拂他的面子。”
“面子有人命重要?”沈明谦心有不愤,出声质问。
“自然是人命重要,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算再提起,那些人也没法起死回生不是吗?”
蔺音心在旁听得有些迷茫,这,这是蔺伯能说出的话?
她原以为他会比父亲更为愤怒,不必父亲言说他就会上书奏报。
“道之,你回来后一直未提起此事,只今日说与我知,这说明你心中亦有顾虑不是吗?”
沈明谦眉头微蹙,面色有些发冷,直接了当道:
“我是有顾虑,不过那是因为,我不知请愿一事究竟如何,现在知道了,就没有顾虑了。”
蔺音心从来不会怀疑父亲的品行。
他先在蔺问渠面前说出此事,一定是想问清请愿一事后,得到蔺伯的支持,奏报陛下得知此事。
奏报?
这两个字突然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立刻呆住,下意识涌起一阵难以自抑地恐慌。
父亲要上奏陛下,会不会有风险?
本来她对蔺问渠适才的犹疑还有些不满,但想到这一点,她突然开始正视他的分析,认真听他说话。
沈明谦似乎还是不愿妥协。
他亲眼看见那几个老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惨死,根本没有人管。
心中酸楚异常,就等着回来奏呈燕帝。
可没想到蔺问渠现在却拦着不让。
“道之,若这事还有下次,我们再做奏报不迟,可这次请愿已经过去,陛下那边,太子那边,全都不再提起此事了。就连京都百姓口中都皆是称颂。如果你一人,就算再加上我,我们两人,去奏呈此事,什么后果你可想过?”
“难道那几十人就这么白白死去?”
“这笔账我们记下了,往后再与那罪魁祸首去算,但不是现在。”
蔺问渠这句话说得极为严肃,容不得沈明谦再做反驳。
气氛一时僵了下来,满屋寂静。
蔺问渠说得有道理,如果现在去说,那既是打太子的脸,也是打皇帝的脸。
这几十人的死一旦被他说出来,那太子主导,皇帝默许的这一次披着华丽外衣的请愿,就会变成一桩笑话。
而讲出这笑话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先开始还以为蔺问渠冷血,现在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沈伯父,心儿大胆插一句嘴。”她率先打破沉默,出声道,“沈伯父去找圣上说明此事是为了什么?”
还沉浸在满腔愤慨中的沈明谦一愣,看着这小女孩,并未开口。
蔺音心目光温柔的看了他一眼,道:“无非就是想为那些死去的请愿团老人讨个公平,对吗?”
他默默与她对视几秒,点头道:“对。”
“伯父现在去说,非但没有公平可言,甚至会加重不公平。”
她顿一顿,道:
“试想,陛下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或许同我们一样,是愤怒,但愤怒过后呢?处置谁?总要找个人把这责任担下吧。”
“处置谁......”
沈明谦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倔强的脸色霎时放了下来,眼中闪过一抹失落。
“父亲正是深懂伯父的心,所以阻拦。”
“是愚弟冒昧了,但听大人之意。”
沈明谦不再执着于自己的想法,起身重重鞠了一躬,蔺问渠瞧他这样子是被劝住了,颇为震惊。
与张氏对视一眼,赞赏地看向蔺音心。
“好,道之放心,这件事我记下了,以后有机会自会寻个公道。你救下的那几人,我会派人找到他们,留作证人。”
“如此甚好,大人心思缜密,愚弟自愧不如。”他说完,眼风扫了蔺音心一眼,重复道:“自愧不如。”
“要不是你,我都不知此事,何来自愧不如一说,我还要谢谢你呐。”
蔺问渠虽未起身,但他眼中皆是敬意,笑着与沈明谦答言。
蔺音心接收到父亲带着感激和赞赏的目光,起身默默冲他行了一礼。
幸好幸好,与蔺伯一起拦下了父亲,也算躲过一个可能对十年后造成极大影响的小风险了吧。
想到这,她嘴角不觉欣慰地上扬出一抹小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