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凉拿着枕头来到庆元宫。
时全刚一凑近就嗅到一股药香味,稀罕道:“哪来的?”
方凉微微笑道:“老夫人做的。”
时全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可方凉已经抱着枕头进去了。
皇上的睡眠一直不好,总是浅眠易醒,有时候还得用安神香或者安神汤才能入睡。
他们虽然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这区区一个枕头上,只是想着,到底是老夫人亲手做的,皇上应该会喜欢。
结果方凉才刚拿进去,皇上一眼就看见他抱着个物件进来,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然后问道:“你又淘到什么好东西来了?”
不过皇上接下来的目光可没有放在折子上去,而是在等方凉的回答。
当听见方凉笑着道:“奴才哪有这么好的运气,能淘到这个宝贝啊。”
“这是老夫人亲手给皇上做的。”
“哦!”皇上放下折子,果断站起来问道:“是什么?”
方凉连忙递过去道:“是枕头呢,皇上摸摸。”
皇上喜形于色,一把就接了过去。
方凉继续道:“听韩嬷嬷说,老夫人这几日在伙房里,一边炕着香料,一边动手揉搓。”
“足足三天才做好的。”
“这不,刚做好就让韩嬷嬷送进宫里来了。”
皇上嗅到那熟悉的香料,其中艾草的气味最清香,也最让他神清气爽。
抱着枕头,仿佛又回到那样的皓月星空,随便一躺,鼻息间都是青草味。其中最清晰的,莫过于艾草的味道。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艾草,是阿娘一路不辞辛苦,教辨认了许多常见的草药,告诉它们的药用。
以至于后来,他还学会用艾草止血。
皇上抱着枕头,发现上面并没有什么刺绣的花,而是在最边上的位置,绣了一个小小的宣字。
阿娘什么都好,做菜的手艺也好。
不过针线活可不怎么样,当然了,别人要是说她,她可不依。
直说可以用不就行了吗?
是行啊,哪里不行?
阿娘说的都有道理,瞧这宣字,除了他谁认得出来?
天下人想仿还仿不了呢。
皇上抱着枕头,去了罗汉床上小憩。
刚睡下去,他屈膝蜷缩着身体,这是他小睡的习惯。
可是今天,靠着这枕头,似乎又不习惯了。
他索性起身,去内殿里的龙床上。
方凉眼疾手快地把碍眼的枕头挪开,正准备给皇上更衣呢,想不到皇上已经躺下去了。
他闭上眼睛,发出满足的喟叹,然后对方凉道:“朕就靠一会,还要起来看折子。”
“你让韩嬷嬷先别走,朕想想回什么礼给她老人家。”
方凉应声,连帷幔都没有放就离开了。
他以为皇上不会睡着的,皇上也是这样认为。
等方凉走了,他闭上眼睛,鼻息间似有若无的香味,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想不到都这么久了,阿娘还记得他接触过这些。
他渐渐回忆起,在一片草丛中,王泰追着他的样子。
那个时候,山上遍布了他们的足迹。很多林荫甚至于成了他们猎奇的对象,可有一次,他和王泰走散了。
他正愁怎么找呢,王泰就学阿娘那样唱起了歌。
等他找到王泰,嘴里不由得说道:“看你呆头呆脑的,关键时刻到是挺聪明啊。”
王泰害羞地挠着头道:“我怕得很,万一你不来,大老虎来了怎么办?”
他就忍不住乐出声来。
那样的低矮的小山,虽然有树木,可是没有成片的山林,老虎怎么会来?
他觉得自己是比王泰聪明的。
等他们回去,他跟阿娘告状,说王泰把自己走丢了,笨得很。
阿娘笑着说笨还不好啊,能被你统领,你指挥他,他不就成了你的小兵?
他那时还觉得阿娘偏心,都不责怪王泰。
可如今想来,心中只余无限唏嘘,阿娘的意思,他到如今才明白。
可惜这样的小事,他很早之前就忘记了,今天若不是这枕头勾起他的回忆,他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觉得几十年过得太快了,眨眼之间。而他一直在学着怎么做好一个帝王,不断从每道失败的御令中反思,再精准地计算,然后看着那群人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他觉得自己是成功的,至少……他们都糊弄不了自己。
可是王家的事给了他当头一棒,若非阿娘那般狠心要离开,他或许还察觉不到其中的猫腻。
那么他就会成为断送王家的凶手。
也许一开始是不会痛的,只觉得愤怒,恨铁不成钢,恨他们辜负了自己一片苦心……恨阿娘心狠,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然后又憋屈得要死。
可日子长了,他也会回想,也会反思,或许在某一天不经意发现了真相,然后痛又悔,却偏生还不能露出一点端倪。
到那时,或许已经是暮年黄昏,他除了彻底埋葬这段过往,还能再做什么呢?
就好像他这个人,在跌宕起伏后闭上这双不甘的眼睛,任凭别人清扫痕迹。
不,他还年轻,还没有彻底老去。
阿娘救了他,好不容易把他从死人堆里带出来,不是要让他随波逐流的。
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再培养一个继承人,花费个十几年的光阴。可十几年啊,他为什么不争取把大魏推向更鼎盛繁荣呢?
到那时,阿娘早已是老太君,王权富贵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对,就要这样做。
什么狗屁继承人,能成就成,不能成拉倒。把所有人都利用起来,能用的就委以重任,不能用的就一脚踢了。
生后的事情他管不了,可是生前的事,谁也别想在他面前算计王家。
就算真的到了最后要离开,他也要同阿娘一起,体体面面地走。
不知不觉间,皇上眼角的泪痕沾湿了枕头,可已经想明白的他却没有睁开眼,而是翻了个身,身心舒坦地睡了过去。
方凉在殿外等了一会,发现没有动静以后进来查看,结果发现皇上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他当即放下帷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时全见他出来了,问道:“你和皇上说了什么,怎么没有动静?”
方凉道:“皇上抱着老夫人给的枕头很喜欢,就去睡觉了。”
“刚刚还说一会要起来批折子呢,结果我进去看,睡着了。”
时全高兴道:“真的吗?”
方凉道:“真的,可韩嬷嬷还等着呢?”
时全道:“派宫人去送饭,先让她等着吧。”
“现在王家的下人都了,不担心没有人伺候老夫人。”
“不过我听说,你干儿子沈宝管上田家的事情了?”
方凉连忙道:“是老夫人的意思,他没有这个胆子。”
时全点了点头道:“那就好,你身边好不容易有个得用的人,要警醒一些。”
“我眼瞧着老夫人和皇上之间,怕是没有人能再离间得了。”
“你抱稳这棵大树,就比其他伺候的人得脸,不当值的时候别在宫里杵着,多去王家走动走动。”
方凉回道:“徒儿知道了。”
时全点了点头,和方凉一起等着。
皇上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才醒。
等叫人的时候,都已经是亥时了。
可他老人家却精神抖擞地起来,连夜召见了大理寺卿陆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