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月跑遍了左威卫府未见蓝笙其人,最后没法子了,只得上郡主府死等。等了好久,茶汤放凉了又换热的,来回倒腾无数遍,等到日暮西山,才见蓝笙满面风尘地回来。
她迎上去,斟酌了下,“姐夫是不能再叫了,我叫你什么好?”
他看见她有点意外,大概也知道她的来意,脸上只淡淡的,“叫什么随意。”
她也老大不气,“叫蓝将军或蓝笙都太见外,我听殿下晤歌晤歌地叫,这名字我喜欢。”
他不答话,径自走进白石园里。走了几步才突然想起来,回头道:“坊门都关了,你怎么还在?”
她眨了眨眼,“我等你一天了,见不到你我不能走。”
他脱下两裆,垂眼道:“你还要在这里过夜不成?姑娘家,夜不归宿让别人怎么说?回头你爷娘要怪罪我,我可担当不起。”
感月一点没觉得这是大问题,说不清了正好,越糊涂于她越有利。她扬了扬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是有事相求,你先听听我的话吧!”
他暗暗叹息,能有什么呢,无非是容与和布暖下狱的事!其实他真不该再插手,他心里的苦楚够多了,还要为他们脱罪,把自己弄得分外轻贱。可是他像中了邪一样,听说叶家派人往洛阳去,他撂下公务就策马追赶。奔袭千里,他竟不知道长安和洛阳可以一天往返的。所以,他能办的事都尽了全力,接下来便听天由命吧!他总算对得起布暖了。
他看了眼感月,那张皎皎的脸上有真挚的表情。他笑了笑,她倒是个热心肠的人。
“你找我做什么?”下人打了手巾把子给他,他接过来抹抹脸,复扔回去,“有什么事值得你等上一整天?”
感月趋前两步,“我大姐姐和舅舅的事你知道了吧?叶知闲把他们告上公堂了,我来求你救救他们。你和舅舅是老友,对我大姐姐也是有情的,总不能看着他们论罪不管吧!”
蓝笙皱起眉头,他虽然依旧为他们的事奔波,但心里到底还有气。感月这么说,他泄愤地回过身来,狠狠道:“我凭什么要救他们?难道他们给我的耻辱还不够吗?一次又一次给我戴绿帽子,换作你,你能接受这样的行为么?是该严惩他们,叫他们长点记性。我乐得袖手旁观,他们伏法,对我来说有百利无一害。你来求我也没用,我没有那个援手可伸。”
她有些尴尬,绞着指头道:“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他们真心相爱,你何苦掺和在里头?你这么好的人,自有别的姑娘来爱你。成全他们,显得你有风度。”
他冷笑,“有风度?我从来不是个有风度的人,你太高看我了。”
她傻愣愣地摇头,“不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有风度。举止从容,谈吐得体,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人。”她献媚地笑,“你别妄自菲薄,其实你真的很好。”
他倒被她说得发怔,看她含羞带怯的模样,他心头突地一跳。再想想刚才对她发火着实不应该,便换了副声气道:“你家大人知道你到我府里来了么?别一声不吭的,惹他们着急。”
她微微侧过脸,灯下的面容轮廓柔和。稍瞥了瞥他,嗡哝着:“我大姨母知道的,她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去找救星。”她重新正脸看他,“你在我眼里就是救星,一点不假的。”
他有些奇怪,很多女人说他是花花郎君,但从没有听别人说他是救星的。这是个新鲜的称谓,他恍惚快乐起来,放缓了嗓音道:“等了这半天,吃饭了么?”
她嘬了嘬唇,阳城郡主知道她是布暖的表妹,好像不大欢迎的样子。她说要等蓝笙,她也没说什么,就指派人领她进堂里。露了一面后,再也没来瞧过她一眼。底下人只给她送茶水,可怜她早饭都没吃成,硬生生撑到现在。可她不好意思说,就轻描淡写地应,“我不饿。”
才说完,肚子不争气,居然哀怨绵长地发出咕的一声。这下子她无地自容了,他却嗤地一笑,踅身对门外小厮吩咐,“多备一副碗筷,送到园子里来。”
她还扭捏着脸红,在他看来愈发好笑。两人终归同游过兴国寺,交情还是有一些的。这姑娘的性情不是一般的豪迈,小奸小坏不断,但却是个讨人喜欢的。他指了指席垫,“别拘着,坐吧!”
她敛裙趺下来,还记挂着官司,因哀恳道:“你帮帮忙吧!现在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们了。你索性好人做到底,我知道你不是个见死不救的。我大姐姐也感激你,会念着你的好。”
厨房往园里运菜了,碟碟盏盏铺排了满桌。他盘腿坐在食案前,脸上像盖了层严霜,“感激我,但是不爱我。她是我的未婚妻,然而她爱的是容与。”
“你自然找得到爱你的人,你不想有属于自己的爱情么?建立在别人的残垣断壁上,这样的婚姻对你来说有价值么?”她负气夺过他手里舀的半碗汤,吹了两口仰脖子倒下去。空碗往案板上一搁,豪情万丈地说,“要不然你看看我,身家清白,五官端正。你考虑考虑吧,别娶大姐姐了,娶我。”
蓝笙果然吓了一跳,调开视线道:“罢,我告诉你也无妨。洛阳夏家我去过了,软硬兼施,总算那夏侍郎是个知情识趣的,明日布暖的身世未必套得出来。至于他们逆伦一事……我是没打算上堂,着实丢不起那人。脸面要紧,还得他们自己另想法子。”
“你是甩手不管了吗?那我如濡姐姐怎么办?”她喃喃着,歪歪靠在凭几上,“你不出面,他们岂不是没救了么!”
他有些愠怒,“我又不是菩萨,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上了堂说什么?容与都已经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他们的关系了,我再去自找没趣么?简直奇耻大辱!十几天后就要大婚,年前取消过一回,再有二回,我已然是个笑柄了!”
感月哑然,这事的确难为他。他在长安好歹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新妇子连着抢走两回,官场中的同僚们怎么看待他呢!她咕哝一下,扒着饭含糊道:“说了叫你娶我,你偏不信。”
蓝笙没听清她说什么,往他碗里布了菜道:“你今晚怕是要留宿在我府里了,回头我吩咐人给你备屋子。”
感月开始胡思乱想,备什么屋子,这里不是有榻有床么!大不了分开睡,将就一夜的她十分不介意。
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看上去极其狡诈。蓝笙没来由地觉得心虚,不知道她又打什么主意。大唐民风再开放,像她这么特立独行的真少见。他居然发怵,自己像是落进陷阱里的猎物,这种被人算计的滋味很不好受。
“晤歌?”她突然道。
他迟疑地嗯了声,看她的目光有点毛毛的,“干什么?”
她倒不说话了,复低下头吃饭。
他摸不着头脑,见她没有下文也不追问,伸了筷子夹菜。
感月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她说:“我瞧上你了。”
边上侍立的婢女没能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蓝笙手上剌剌一抖,筷头上挑着的几粒青豆咚咚滚了满桌子。他竟连话都答不上来,只是傻傻地瞪着她。
她搁下筷子,正色道:“你不必觉得惊讶,被女人瞧上又不丢脸。我同你说,你明日不去,我就一直缠着你。我说到做到,你若无动于衷,我就要觉得你也瞧上了我,故意拖着是为了多和我相处。”
这是什么理论?他真的没有招架之力了,她这种跳跃式思维折磨死人。他别过脸去,“你别逼我,这事我没法答应。”
“随你的便。”她无所谓的态度,“我明天回去同我母亲说一声,搬到白石园来住。”
蓝笙一时语窒,正巧阳城郡主从门口进来,打量了他们一眼道:“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来看看小娘子还在不在。”
感月忙起身福下去,“我不请自来,叨扰殿下了。”
阳城郡主摆摆手,看了眼案头更漏道:“这样晚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有话明日再叙,我给娘子安排了下处,随我来吧!”
感月只得纳福道是,临走瞥了瞥蓝笙,目光如电。
阳城郡主裙带逶迤,到底是天潢贵胄,身上自有骄傲而端丽的派头。昂着她高贵的脖颈,走了几步沉声道:“你们前头的话我都听见了。”
感月吃了一惊,她在蓝笙面前反正是没脸没皮的。但这位郡主是长辈又上了点年纪,未必能忍受她的口没遮拦。她心里突突跳,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万一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受了调戏,下令把她扔进大狱里怎么办?
“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和晤歌说话的。”郡主缓缓回过身来,“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感月吞吞口水,谦卑道:“请殿下赐教,奴愿闻其详。”
阳城郡主面上平淡无波,慢声慢气道:“你也知道你表姐与晤歌有婚约,她一再悔婚,论理我不在暗里下绊子已经很对得起她了。你今日来的目的我也清楚,才刚晤歌不答应你上堂有他的道理。人言可畏,长安城里什么都不缺,独缺茶余饭后的谈资。谁愿意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呢?就算坊间平民尚重名声,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
感月心凉了大半截,看来这回是没希望了。回过头想想,也确实强人所难。
她正沮丧时,不料郡主又道:“他不愿去,我倒可以代为出面,不过你要答应我个条件。”她的眼光在她脸上来回巡视,“你比起你表姐,姿色略逊一筹,不过尚还过得去。半个月后的大婚务必如期举行,我不能叫人看我郡主府的笑话。暖儿那头是不成了,短期内我也没有称意的人选。如果你愿意,就代姊出嫁。我派人查了你的身家,马马虎虎还能凑合。晤歌脾气犟,娶生不如娶熟。他瞧着暖儿面子肯定不会为难你,至于后面能不能和他做真夫妻,就看你的造化。怎么样?你不是瞧上他了吗?这个条件能不能答应?”
感月不敢置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么?她试探道:“若是不能呢?”
阳城郡主一哂,“我蓝家世代单传,不能到你这里绝了后。三年无子嗣就是犯了七出,理应被休弃。”言罢又和颜悦色,“但你若能收住他的心,我一样疼你。”
这买卖实在动人心弦,她没有拒绝的理由。能嫁给蓝笙,冒点风险也值得。何况她还是胜券在握的!于是咬牙做就义状,点头道:“在商言商,很公平。那么一切就按殿下的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