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没头没脑的脸红,他这么直剌剌地说要留宿,她以前连想都没敢想过。
其实这里庄子上应该没人知道他们的甥舅关系,但她总觉不放心。她是个敏感的人,唯恐别人在背后编派她坏处。倒不是怕那些人泼脏水,她自己睁眼闭眼地蒙混也罢了,横竖是女人家,用不着抛头露面。她是怕容与难做人,可再打量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完全不为这事操心。大约灰心透了,破罐子破摔,他也不怕这事抖搂出去。
单嬷嬷来放幔子,她不方便多说什么,便自顾自地躺下来。自己宽慰着自己,孩子都有了,还臊什么?心里却腾腾地跳,前头都是她死乞白赖地缠他。醉襟湖上那一夜后又分开了这么久,对她来说,云端里的容与和她之间依旧存在距离感。她捏着小小的拳头放在胸前,背对着帷幔,视线切断了,听觉却更加敏锐。他有良好的教养,吃饭从来不出声。她屏息分辨了好久,幔子那边静悄悄的,间或有勺子磕在碗沿上的声响,她才知道他还在屋子里。
“没人守夜我不放心。”他隔了半晌突然道,有点像在找借口,说得磕磕巴巴的,“那个潘娘子没伺候过人,也不懂规矩……我来了这半天,你叫她她才知道我在……你半夜里要使唤的话,指望她怕是指望不上。还是我在你边上,你有事我好着紧给你办。”
她知道他担心她,说出来其实挺别扭的,还不如不说。她含糊地唔了声,那边又缄默下来,好一会儿无声无息。
屋里更漏滴答,看时候过了三更。这半天路上颠簸,又经历了郡主府里那通折腾,她也乏累得再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合了眼,不知隔多久,床沿有人坐上来。她一下惊醒了,觉得难为情,不敢回头,只闭着眼睛假寐。
他窸窸窣窣地脱衣裳,没留神一只鞋从脚踏上翻落下去,嗑托一声掉在地上。他怔了怔,忙小心翼翼地看她。见那单薄的肩头微动了动,他轻声道:“吵着你了?”
“没有。”她很快说,然后总觉哪里不对,好像回他这句不太应该。
他低声笑起来,探过身给她掖被子,自己另取一条褥子来铺开。仰天躺在她身侧,一时尘埃落定了。转过头看她,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松快地叹息,简直像躺进了安乐窝里。然而感情虽足了,心却还是半空的。于是挪过去,从背后搂住她,这样便填满了。
她虾子似的弓着身,他的脸贴着她的颈子,也顺她的势弯成个半圆。身子贴着身子,腿缠绕着腿,像两根相依而生的藤萝。
离开长安,一切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既紧张又甜蜜,胸腔都有些抽搐。她踅过身来搂他脖子,“容与?”
“嗯?”他唇角有朵绚烂的花。
“咱们还回长安吗?”她吻吻他的鼻子,“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多好!”
他笑意未减,“你喜欢这里?”
她想了想,“也不是,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捋捋她鬓角的发,“我托人在塞外购置了产业,你要不要听听?”
她颇意外,两只眼睛瞠得大大的。他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就有能力去做。这样的男人,她竟还不相信他!
“塞外市价低,十万贯都能买下一座城池。”他扳着指头数起来,“牛羊骆驼、奴隶侍女、田舍商铺,应有尽有。咱们靠收租,大概也够过一辈子了。还有屋子,你在壁画上看见过么?和长安的木柞结构不一样,是石头垒起来的。墙上刷了石灰,顶是圆的,盖上蓝色的琉璃瓦,远远看着很漂亮。”
她听他描述新奇极了,追着问:“我常听说出了玉门关黄沙漫天,那塞外下雪么?”
他点点头,“冬天时候长,雪下起来没日没夜的。下久了不好,要压垮房子的。不过塞外有刀,下雪天里进城躲避,咱们留下一个,教孩子学刀法。”
她嘟囔了声,“你自己不是二品将军么,还要别人教?”
他故作高深地一笑,“都隐姓埋名了,再显摆功夫岂不穿了帮?”
她却较真起来,“那你做什么买个城?书上都说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在中原已是大排场了,何况塞外这样的地方!你扔那么多钱,岂不把地砸个坑嚜!”
他半闭上眼,笑道:“我给不了你诰命,叫你做个城主夫人。”
她使坏,在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他嘶地吸口气,“怎么了?”
“我不要做城主夫人,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她是个没野心的女人,只唯恐家业太大,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知道她的心思,在她鼻尖上捏了把说,“你放心,我又不爱招摇。买下来的东西都有人顶头,就是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她才觉得好笑,他历来办事缜密,自己是半瓶醋,竟操心起他来!因笑道:“哎呀,这么枝上品牡丹,叫我给摘着了。”
她心情好了爱调戏他两句,他渐渐也习惯了。不哼不哈地默认了,一只手盖在她小腹上。只是觉得怪,那里似乎总有些单寒,不由探进去。她不自在起来,慌忙压住了,腼腆嗔怪道:“你干什么呀?”
他颇感不好意思,想了想道:“我怕他冷,不知我家小郎君好不好,来瞧瞧他。”
这话哄孩子似的,她却信以为真。实在是他的手掌热乎,覆在她肚子上,腰酸便会好些,一阵阵的牵痛也会减轻些。她挨到他枕头上,靠着他的肩头道:“你就这么盖着,我好受些。”又红了脸补充,“别乱动就成。”
他取笑她,促狭道:“那你说,到底是谁摘了谁?”复恶意移动一下手指,“要不然我就不气了!”
她唉唉地叫,横过一条胳膊盖住了眼睛,“罢罢,是你摘了我……”
他方满意,满手凝脂,触感再好,手心那块却总捂不热。他心里没底,蹙起眉喃喃:“明日传郎中来诊诊脉,怎么那么凉?”
“今早在郡主府才看过,医官说一切都好,只叫静养。说内虚,孩子又小,等坐住了胎就好。”她外过头来,额头抵在他下颌上,“大过年的,我不要瞧病。瞧一次就得开好几天的药,这阵子吃药都吃怕了。”
她喋喋抱怨,他心疼她,嘴上不好说什么,私底下还是忧虑的。到底他们的血缘摆在那里,孩子能保得住,生下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他犹豫了一阵试探道:“暖,咱们只要这一个好不好?孩子好也罢,歹也罢,只要这一个,你答应我。”
她曾听秀说起过乡野里四肢不全,或痴或傻的孩子。私下里原就有这层顾虑,如今他提起来,虽不说破,她也明白了七八分。这是乱了人伦要付出的代价,既然有一得,那么必然也有一失。她倒没有太过长远的打算,眼下顾好肚子里这个就已经足够了。但多少尤感可惜,无力回天唯有叹息,“我听你的。”
两两缄默下来,这样相拥而眠,真有几分普通夫妻架势。
她细细的鼻息就在耳畔,说真的他从上床到现在一刻都没能松懈,绷得弓似的,这样的日子着实不好过。他苦笑,且忍着吧,怎么也得忍上小一年的。
心里终究装着事,长安的烂摊子还不知怎么收拾,事到如今郡主府炸了锅,将军府里定然也不太平。这些都不去计较,事情闹起来,到刑部,到都察院,甚至是庙堂上。他总要想法子解决,自己得什么刑责都在话外,布暖不能有半点闪失。若到万不得已时,无非是把所有罪过都兜揽过来。保全她,他想要脱身易如反掌……
她的手攀上他的胸膛,“容与?”
她叫他一声,他铺陈了半数的棋盘一股脑儿被她打乱了,因无奈应道:“怎么了?渴吗?”
“不渴。”她看着他,似乎很委屈的神情,“你不喜欢我了么?”
他摸不着头脑,只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怎么能不喜欢呢!又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伤了她的心,切切解释着:“若是不喜欢,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劫你到这里么?你别胡思乱想,有话也别背着我,哪里不称意就和我说……你哪里不称意?”
她怨怼看着他,也说不上来,只是种感觉。他似乎刻意和她保持距离,难道她让他为难?总觉他不情不愿似的!她嘟起嘴,“那你亲亲我。”
容与一阵乏力,他自控力虽好,也架不住她这么考验。鼓了半天劲在那红唇上印了一吻,“这样可以了么?”
“不是这样的!”她捧住他的脸,舌尖抵开他的牙关探进去,胡乱搅了一圈,然后告诉他,“是这样的。”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悍然扑上去,按着她的意思好一通搜刮,直把她亲得脸颊酡红,方松开她道:“这样么?这下可如了你的意了?”
她憨然一笑,舔了舔唇道:“不够。”
不够,是啊,他又何尝够了!她是媚骨天成,但是不够又怎样?一张床上躺着,只能看不能碰。她来撩拨,一股邪火便升腾起来。心像落进了滚烫的茶汤里,扑通扑通艰难地跳动。然而摆不脱,即使蹿到天上去也还在她掌握中。
他把唇贴在她锁骨上,“暖,现在不能……”
她感到满足了,仅仅就是为了证明,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他没有厌弃她变得呆蠢的腰肢,没有挑剔她动辄浮肿的双腿,她对他还是具备吸引力的。
他停下来,沉重地喘息。然后替她合上衣襟,自己坐起来用力撸了把脸。
她勾着头问他:“为什么?”
他哭笑不得,垮着肩道:“因为你肚子里有咱们的小郎君,我要确保小郎君的安全。”他实在没辙了,苦着脸道,“别招惹我了,莫非你想叫我大冬天的洗冷水澡么?”
她果然惊恐,“那不成,要作病的。”忙自觉地往胡榻最里头挪,背对他躺下了道,“我睡了,再不出幺蛾子了,你也睡吧!”
他望着那窈窕的背影苦笑,看来倒不如分房睡得好。弄得眼下这样,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