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郡主进得门来,将将看到她提着裙角迎下台阶。边上婢女打着伞,隔着漫天飞雪轻浅地笑,眉眼安和,动静有度。屈膝远远给她纳福行礼,朱红的身姿浸在这琉璃世界里,简直如同一幅画。
“今儿天不好,殿下怎么走在雪里?有话吩咐就打发人传话,暖儿过府聆讯就是了。”她上前接了丫头的手搀扶着往里引,心里也计较,横竖是知闲昨天说的那件事,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她也想明白了,这婚事还是推掉好,没的耽误蓝笙。她已经不够资格做他的妻子了,只怪自己没福分。他是个好人,她却一再让他吃哑巴亏。
阳城郡主觉得这个媳妇的相貌言谈没得挑,因此愈发喜欢。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道:“谁过府都是一样,你们置了宅子我还没看过。我平常找不出借口雪天出来,今儿正好仗着你的排头,让我好有机会上外头赏赏雪。”语罢环顾一周,“我看好虽好,忒小了点。府里现几个人伺候?可住得惯么?”
布暖殷勤让座,亲自接了茶吊子给她沏茶,一面道:“劳殿下挂心,我住得挺好的。下人也够使唤,门上一个小厮,另有三个婆子五个婢女。还有我乳母照应着,日子尚且过得……殿下用茶吧!”
阳城郡主听她这么说并不附和她,她此番前来是有目的的,大力鼓吹女孩家独自住在外头不方便,最好可以说动她跟自己回郡主府去。因道:“我瞧还是不够的,昨儿听你外祖母说起,她单放着你在外头不放心。依我这里说也是的,你和你舅母处得不好,怕往后横眼来竖眼去彼此尴尬,要另立门户的心我知道。可你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这么下去也不是个长久的方儿。”
她仍旧心平气和地笑,“人多是非多,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阳城郡主看出她没有要挪窝的意思,也不好强求。毕竟她还没过门,她这个做婆婆的没有理由逼迫她。视线扫到她做的针线,探手取来看,转而笑道:“这针脚就是好!我险些忘了,你上回给晤歌做的鞋,他到这会子都舍不得穿,就摆在床头上。我还取笑他呢,难怪我做的他瞧不上眼。男人竟都是这样,心里有了人,阿娘就不在心上了。”
布暖讪讪道:“殿下取笑了,我闲来闹着玩的。上回做的是秋鞋,这会子正打算做夹鞋呢!”
阳城郡主足意儿道:“难为你记挂着他,我家晤歌是个有福气的。嗳,他一早上忙,过会子也要来的。你问问他先头的鞋怎么不穿,看他怎么说!”
蓝家母子很奇特,他们和普通人家不一样,处得随意,没有太多尊卑观念。母亲找碴,儿子挑刺。虽然总是闹,但那份深情,却比恭恭敬敬恪守人伦的诗书大族高出不知多少。教条多了,人情势必淡薄,这也是死读书的悲哀。
这头说话,出去请郎中的姜嬷嬷回来了。迈进屋子见阳城郡主在,到了嘴边的话有又咽了下去。秀忙示意她退到边上去,布暖正寻不着应对郡主的话,见她们交头接耳,便问:“出了什么事?是外头喊的郎中来了?”
秀见瞒不过,只得道:“是,我叫他二门上等会子,奉了茶点款待他。”
阳城郡主奇道:“你哪里抱恙么?说起来我才察觉,你精神头不济,脸色也不好,果然是病了么?”
布暖唔了声,“也没什么,昨儿大约受了寒,是有一阵不好。不过今天起来还不错,没什么大碍的,谢殿下垂询。”
阳城郡主做出不高兴的样式来,“你也忒见外了,一口一个殿下,叫着显得疏远。”
布暖想不出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称呼,让她跟着蓝笙叫母亲,那也太厚脸皮了些。况且自己不打算嫁进他家门,这么唤说不过去。
阳城郡主道:“那把人叫进来吧,有病不医做什么?我这里没那些讲究,你要是怕我听见,那我回避?”
布暖摇头道:“我也不避人的,就是游医无状,万一冲撞了殿下,叫我怎么谢罪呢!”
她想得很周全,阳城郡主便也不坚持了。看见手边两碟子素饼,方才想起来,问身后仆妇:“带来的吃食呢?给娘子看看。”又对布暖道,“府里新换了厨子,做北菜很地道。尤其是那道蒸羊羔乳,你尝了保管喜欢。”
婆子拎过提篮来,小心翼翼卸下顶上一层酥盒子。又拆了下面屉子,把几盘点心和一盅羊乳端出来搁到布暖面前。那个五子送福盅的盖子掀开,立时一股膻味扑鼻而来。阳城郡主才说趁热吃,布暖已经跑到檐下呕吐去了。
这下子郡主愣住了,倒有些回不过神来。等理清了思路,心里欢喜得要命,捧着心道:“祖宗积德,这可是有了喜么?”忙吩咐,“快着,先把那郎中传进来请脉,再打发人把咱们府里医官叫来。另着人到郎君衙门去传口讯,有天大的好事情,叫他先撂了手上的事过载止来。”
众人得着命令各自分头承办,余下秀一人,不知如何是好。如今眼看着要穿帮,这是天塌地陷的晦气事体。只怪暖儿不听她的话,当初若用了避子汤,就没有眼下这事了。也真是无巧不成书,昨儿才发作起来,今日阳城郡主就到了,连个手脚都来不及做。过会儿等蓝笙来了,这世上恐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戴这顶绿帽子的。倘或当场反目,那布暖以后再也做不得人了。
她愁也愁煞,那里阳城郡主不知情,乐颠颠上廊檐下扶起布暖,笑道:“我的儿,你真是我蓝家的大功臣!这会子还不跟母亲回去么?倒瞒着我,瞒到多早晚去?”
布暖仍旧懵懵懂懂的,起身掖着嘴角道:“我素来不吃羊奶,辜负殿下好意了。”
“不是这一宗。”阳城郡主道,“我问你,信期耽误了多久?”
她腾地红了脸,也不明白她做什么这样问,支支吾吾道:“怪臊人的,殿下怎么会想知道那些呢?”
阳城郡主笑道:“傻孩子,还蒙在鼓里!你奶妈子也是,怎么恁地大意!亏我今天来了,否则要到显了才觉察么!”
正说着,那边侍女领着个郎中过了垂花门,沿着游廊快步赶来。郡主拉她进明间去,安顿她坐下了,便转过去等人来。这间隙布暖瞥了秀一眼,她哀伤地看着自己,只不说话。她隐约觉得要出什么事,也未及多想,那郎中已进门对郡主顿首行礼。
“快给她瞧瞧,看是不是有了喜信儿。”阳城郡主赐他坐,眼巴巴在边上候着。
布暖听她这么说,吓得魂不附体。骇然去看秀,她做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蹙眉盯着郎中,仿佛他握有生杀大权,只要点个头,大家就要永世不得超生。
真像过了一百年那么长,郎中在众人眈眈下收回了手,冲阳城郡主作揖道:“小人且给千岁道个喜!因着时候不长,估摸着才刚二月余,因此切起来很费一番周折。不过依小人拙见,娘子脉象往来流利,的确是个喜脉。”
阳城郡主一听自然喜不自胜,布暖却是五味杂陈。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果然是天要亡她,原本就已经走到了绝境,如今更是举步维艰。蓝家恰巧这会儿要谈婚事,叫她怎么说呢!说孩子不是蓝笙的,是容与的么?这样要惊死多少人?又叫蓝笙的脸往哪里搁呢!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肚子上,里面有个小生命,她想起这个来就寒毛直竖。两个月,只有那么一点点,除了孕吐,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有些心酸,自己被他忽略就算了,现在又拖了个孩子,接下来怎么办呢?若是他知道了会怎么处理?知闲的孩子可以正大光明,她的孩子却要永远隐匿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是她的错,怪自己孟浪,要累及下一代。
阳城郡主絮絮催促郎中开上好的保胎药,回头见布暖怔怔的,笑道:“怎么了?可是唬着了?”忙过来宽慰着,“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事。生了孩子才算得完满,否则人生就是有缺憾的。你别怕,有我在,诸事放宽心。哎呀这趟来得好,真真是高兴坏我了!我蓝家要添丁了,可见平时吃斋念佛是有福报的。老天赐了个宝贝来,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布暖看郡主高兴得那样,心里有深深的负罪感。撇开她高贵的出身,单说一个母亲为儿子求子的虔诚,自己就对不起她。她想同她解释,却开不了口。整个身子像泡在大海里,飘飘浮浮没了依傍。仿佛随时会化成一捧沙,化成一蓬烟,消弭无形。
郡主府自己的医官随后也赶到了,气喘吁吁的进来,定了定神方给她把脉。三指扣了半天,捋捋胡子确诊下来,“是喜脉无疑,脉象也平和。如今只需安心坐胎,不温不燥的进补一些。等孩子养到五个月大,根基就稳了。”
阳城郡主又是一通对天求告,布暖单手撑在锦垫上,欲哭无泪。多希望他在身边,她已然乱了主意,这样难堪的局面,为什么要她独自面对呢!
这时蓝笙也到了,远远笑着进来,嗓门洪亮地给他母亲请安。又道:“殿下这么心急火燎的干什么?说有好事,什么好事?”
他含笑看布暖,以为把婚期定下来了,由衷地庆幸着。
布暖愈发局促,心里只隆隆擂鼓。暗想也罢,她早做好了准备,自己没法子坦白,他那头先发起,再顺着说下去就容易得多。
阳城郡主欢天喜地,这样那样和他报喜。她看见他脸上渐渐浮起一种悲凉无助的神色,朝她望过来,眼神叫人心都碎了。她臊得无处容身,她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短处都落在他面前。她想这回他定是忍无可忍了,她对他很是愧疚。猜想他可以对她感情的痴狂装聋作哑,一定无法忍受她身体的背叛。男人最看重这点,她已经没有吸引他的冰清玉洁。她蒙上了尘土,成了令人唾弃的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