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是叶蔚兮大婚的正日子,娘家亲戚要提前一天到贺。
蔺氏是个急性子,才过四更就打发人来传话,叫娘子早早起来,早些收拾了,坊门一开好上路。
布暖离了胡榻,刚下地的时候有些懵,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站在那里傻愣愣的发呆。
屋里人开始忙活了,端了青盐来伺候她漱口,绞好热巾帕给她净脸。然后描眉画目,盘发插步摇。前一天备下的东西往她身上一通狠堆,再推到镜前让她自照,花团锦簇,倒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头扶鬓,一头嘀咕;“舅舅大约是老了,眼神不济了!明明我打扮起来很好看,他偏说不好。胭脂不好、衣裳不好,什么都不好。”
众人笑她:“又在那里顾影自怜,也不怕酸倒别人的牙!”
香侬来给她抿碎发:“妆也分好几种,上回那些嬷嬷本事不好,糊墙似的,左一层右一层,我瞧着都惊出一头汗来,难怪舅爷要说。”她又笑,“我今儿是按着舅爷的意思给你打扮的。他不是觉得石榴娇不称你,要嫩吴香方好吗?才刚试了试,果然还是舅爷有见地!以往总觉得嫩吴香颜色太淡,如今一试,淡虽淡,却有那些浓晕没有的别致。”
布暖盯着颊上看了半晌,发现这晕品的确是不赖。然后开始腹诽,男人家,对胭脂水粉那么了解做什么?要练成这样毒辣的眼光,不知是瞧过多少女人去了!
她泄愤式地哼了一声:“哪里别致?一点都不别致!香侬,还给我擦石榴娇!”
玉炉捧着袜子来,边给她套上,边仰头看,“这就很好,比那天对付宋家强多了!石榴娇太过凌厉,更适合丰腴的美人。你还是安生些,用浅淡的颜色就足够了。”
布暖还是很不屈,噘着嘴打量许久。不可否认,这种平和的颜色比大来大去的狂狷更适合她。有一点惨戚,却又有种耽于逸乐的松散。就像烟囱口的月亮,迷晃晃,触手可及。
她扭了一下身子,抖了抖臂弯里的画帛,装模作样纳了个万福。啧,她的心花一朵朵开足了——哟,镜子里的美人是谁哟?瞧这通身的气派!半臂掩映里朦胧透出玉条脱的轮廓,她撩起薄薄的布料打量,得意地认为,自己扮上了不说倾国,倾个城还是可以的嘛!
众人哧哧地笑,她转过身来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强自做出威严来,挑着眉梢道:“笑什么!我的团扇呢?”
槛外的婢女探身进来通传:“郎主在抄手游廊里,问娘子扮好了没有。若是好了,这就过门上去吧!”
布暖手上一顿,回头看看玉炉和香侬,那两个人整衣衫,捋头发,一乎儿就收拾停当了。
本来还想磨叽阵子,让他在外头喂喂蚊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小肚鸡肠,似乎不太好。遂威武地一挥手,表示大军开拔。
从烟波楼这头沿游廊下去,舅舅就在地势平坦处的岔口,想是特地从假山那面兜过来等她的。
十来天没见,她竟感到生疏。他长途奔波黑了些,却是眉眼浓鸷,愈发英武豪迈。她瞬间气馁,又像头回见面那样,两个人差了一大程子,她在他面前拘谨不安起来。
她低着头,缩肩弓背地挪过来。他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她闭着眼睛叫他名字时候的样子,嘴角含笑,眉宇宽广能容纳天地似的,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启了启唇,想说什么,瞥见她身后两个随侍婢女,蓦然沉寂。
布暖一板一眼欠身:“舅舅万福。”
她这样子见外,倒惹得他莫名困顿。他拢起眉抬了抬手:“免礼。几日未见,你礼数上倒有寸进。”
她语塞,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他的话,只得含糊唔了声:“舅舅路上辛苦,昨儿我睡了,没能迎舅舅,对不住了。”
“套什么!”他有些沉不住气,转身道,“我离京几天,叫你认不得了?”
她不吭声,闷头跟在后面。他突然觉得灰了心,甚至连头发也要灰了。这是很大的一种失望,他以为分开了十天,再见到他她会羞涩地欢快地纵上来,纵到他怀里,纵到他肩上,会扬着笑脸说“你回来了”,可是没有。她气而疏远,眼里有陌生的退避和怯怯的荒寒。
莫非还在为睦州之行前他的几句话不快吗?还是她乳娘又同她说了什么,以至于她像变了个人?
他边走边忖,琢磨了好久,似乎是想明白了。他一开始设想的方向就不对,他们的甥舅关系里,原就不该出现那些场景。是他糊涂了,他怎么能希望一个及笄的大姑娘,还像孩子似的不避讳,对他有言语上的、肢体上的依赖和纠缠!
他松懈下来,背着手往前走。凉润的晨风吹起衣角,他无谓地扯动嘴唇,笑得萧索又可怜。
布暖渐渐落后,他人长得高,步伐也大,她跟得有些吃力。所幸离大门不远了,她干脆放慢步子。他愿意快就快吧,大概是对侍从有话要交代。自己横竖是不急的,慢慢吞吞,且走得悠游自在。
容与回首一顾,见她不甚上心的模样自觉失望,眼里的光猝然黯淡下来,叹息着看东方的天,地平线以上是无际的蟹壳青,淡淡染了一层钧窑胎底上才有的紫晕。
再过一炷香,太阳该升起来了。
她迈出朱红的高高的门槛,停在一侧石狮子旁,问门上管事:“老夫人还没出来吗?”
那边管事还未回话,容与便道:“打发人往渥丹园看看去,老夫人收拾停当了就请过来,门上车辇都备好了,只等老夫人发话。”
小厮领了命,撒腿跑进门去了。布暖兀自摇着扇子挪到台阶下,朝坊道那头张望,天色还不太亮,远处竹林和日光下的完全不一样,透出乌油油的墨绿,看着有些瘆人。
她不和他说话,他站在车前颇无趣。顶马的辔头、缰绳、嚼子套车时定然都按好的,正因着他无措,便想着找些事做,于是一一重又检查一遍。
“舅舅?”布暖到底没忍住,她伸着脖子看他,“你忙什么?”
他哦了声,故意拉拉笼头:“没什么,瞧瞧辕套得好不好。”
她又左顾右盼一阵:“你今儿不上朝吗?”
“嗯,我告了假,这两日是闲的。”
“你才从睦州回来,跋涉那么远……今儿坐车吗?骑马多累得慌!”
容与调开视线:“我要给你们开道。”
她咬着嘴唇思量,开什么道?她们又不是皇帝,还要镇军大将军警跸!她也骑过马,知道英姿飒爽是一码事,屁股受罪是另一码事。她就是心里不舍,十天睦州一来回已经那样辛苦,才歇一晚上,今天天蒙蒙亮又要往高陵去,他又不是铁做的!
可她不好把想法说出来,说了大家都尴尬。她私底下操心他,不时地乜他一眼,为什么他却不看她?她大感不快起来,今天是照着他的意思梳妆的,他有什么道理不看?
“舅舅。”她幽怨地唤。
他终于转过脸来,不明所以的样子。她展开手臂,一尺宽的金丝画帛像柔软的水,直泄到地上去。她说:“我今儿的打扮怎么样?是不是还像宋家来闹的那天一样?”
容与气短起来,要说这丫头长大了,还真是活打了嘴!一副耿直的脾气怕是千年万年都改不了,哪里有姑娘这样直剌剌的?他被她问得胸口打突,进退维谷间复仔细打量她。上次她们把她照着知闲的样儿收拾,扮演的是别人。他许是潜意识里抵触知闲,不想把她们摆在一处比,所以才会诸多挑剔。这回她就是她,他也没别的话可说,她天生一张精致的脸,略施粉黛便能赏心悦目。若是打点过了头,反倒掩住了纯真的美,变得俗丽并且市侩了。
她眨着大眼睛,似乎很失望:“你怎么不说话?”
容与醒过味儿来,微点了点头:“好。”
就这样?她以为他至少会点评一下铅华、发式什么的,毕竟他挑刺是很在行的。这回惜字如金,大抵是因为有所改善,但还没有合乎他的心意。
“你一定还是觉得不好!”她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我哪里有知闲姐姐美,你别拿我同她比。她是真牡丹,我就是朵喇叭花。”
他愣住了,闹不清女孩子怎么那么难伺候。这小性子耍得!他不是说好了吗,说好还不成吗?
边上的汀州一直没出声,眼见着这位娘子要哭要撂挑子走人,郎主还怔在那里没法子应对,身为上将军得力小厮的他按捺不住蹦了出来,捧着将军剑直点头哈腰:“娘子别误会,咱们郎主平常从不轻易夸人的。军中将领最严谨,文臣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武将可不同。要得上将军一句好,那就是真的好,比得过酸儒一百句的赞美!”
她别过脸去:“算了,横竖不是打扮给他瞧的,他说好又怎么!说不好又怎么!”
容与心上微沉,眼里阴霾攀升起来。下死劲握了握手里的蛇皮鞭,面无表情地说:“蓝笙今儿到不了高陵,他要去也是正日子,得等明日。”
布暖叫他回得语窒,一口气噎在那里吐都吐不出来。只觉得他实在是个狠戾的人,张张嘴便能让人绝望。这里不单他们两个,还有那么多的仆役士卒。他这句话出口,自然就把她和蓝笙联系到一起了,如今谁不知道?还要背什么人!
远远地,老夫人被人簇拥着朝门牙上来。她转过身看容与,干笑道:“舅舅不懂,这叫长线放远鹞,脸上光鲜是最要紧的。”
他措手不及,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顺着他的话茬,生生把他回了个倒噎气。待要驳斥她,她已经翩然往槛内迎接老夫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