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直起身子问:“郎君和我舅父是至交吗?”
蓝笙放下铲子到湖边盥手,角巾上的绦子落在水面上婀娜飘荡着。他抬手揽至身后,动作轻巧,带了些慵懒的味道,没有回头,淡淡道:“我与他是发小,早年在幽州军营里一同历练,上山下海,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兄弟。所以他托我在巷口接你,我就撂下公务跑来了。”他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补充,“我可是个大忙人,下回领你上我衙门里瞧瞧去,桌上活计堆得像塔,我正焦头烂额着呢!”
布暖不好意思起来,腼腆道:“给郎君添麻烦了,是舅父太仔细,我自己也能找着的。”
蓝笙皮头皮脸只是笑:“亏得他让我来迎,结识了娘子,也算不虚此行。你别谢我,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就替我看顾这些花吧!我若是没空来照料,你就偶尔给它松松土,便是帮了我大忙了。”
布暖看他一眼,这人真是有趣,自说自话,却不让人讨厌。她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狡黠道:“我为什么要谢你?要谢也该是舅舅谢你……不过,我喜欢这些红药,会天天过来看它们的。”
再好不过!蓝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他确实很高兴。他听见脑子里隐藏的那根弦被她拨动了,铮然有声。
他抽出汗巾拭手,边问:“你在这里住多久?是长住还是游玩?”
布暖吁口气,看来舅舅并没有把她的情况告诉他。是啊,望门寡,说都说不出口的尴尬境地。她转过脸:“我也不知道,也许是长住吧!如果哪天舅舅舅母嫌弃我了,我再去别处。”
蓝笙有些意外:“不回家去吗?”
她的嘴角浮起萎靡的花:“我不能回去。”她指了指湖面上大钱似的水草,“就像那些浮萍,根伸不到水底,只有随风飘摇。”
他的眉头皱了皱,愈发觉得她像个谜。关于她,容与没有透露太多,他只知道她是沈家的外甥女,至于究竟是嫡亲的还是宗族里哪家的女儿,却是只字未提。
她的话里充斥着绝望,他不方便追问,唯有笨拙地宽慰:“你舅舅是个好人,绝不会嫌你。到时候且瞧吧,倘或实在不便,我再替你想法子。”
“你替我想法子?”她轻轻地笑,“那我岂不真要拜你做舅父了!”
蓝笙拿下插在蹀躞带上的扇子,边摇边道:“我万万不要做你的长辈,蓝某比你舅舅还小三岁,辈分高了规矩多,不好处的。还是做朋友妥当,说话随意,不用拘着。敢问姑娘名讳,往后见了只管‘娘子、姑娘’地叫,显得生分不是?”
真是个会顺杆爬的人!布暖抿嘴笑,略思忖了说:“我叫暖,温暖的暖。”
他默默地念,暖……舌尖抵着牙齿,然后回到原点,不费吹灰之力。暖……他喜欢这个字眼,发音简单,却能让人浑身都活络起来。暖……她的名字。
他的眼角眉梢充满快乐:“我叫蓝笙,蓝色的蓝,笙乐的笙。”
她在湖畔站着,微微点头:“我知道,《小雅鹿鸣》里说过,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蓝笙脸上带着赞许,聪敏的女孩总是讨人喜欢的,即使只穿素纱,依旧美得赏心悦目。不像外面那些女人,绫罗绸缎下包裹的,是愚蠢无知的灵魂。
布暖看看天色,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远处竹枝馆拢在薄薄暮色中。有婢女往湖心去,踮着脚往桅杆上挂风灯,一点点升高,竹枝馆馨馨倒映在湖面上,成了这寂寞世界中唯一的光亮。
“这么晚了,舅舅还没回来。”她看着那簇光亮喃喃,“我有些累,怕是等不及给他请安了。”
她的脸隐匿在暗影后面,语气带着无奈,楚楚可怜。
蓝笙说:“你回去歇着吧,容与不会计较这些。”他拍了拍腿,“我也该回衙门了,今晚上怕是要连夜办差了。走吧,我送你到楼下,改天有空了再来瞧……我的花。”
布暖其实很想问他,既然这样忙,为什么还能腾出空闲来,在这片红药园里耗了半天工夫。再一想到底不熟,冒失了恐怕惹他恼火,便缄口不言,随他到了烟波楼下。
乳母已经在门前等,看蓝笙的眼神有些异样,福了福道:“多谢郎君了。天色不早,就不请郎君进来了,郎君请回吧!”
蓝笙转身冲布暖笑:“我回去了,路上舟车劳顿,好生歇息。”
布暖欠了欠身:“蓝将军好走。”
蓝笙颔首,比个手势让她上台阶。她才走了两步,他突然脑子发热,急切叫了声“暖”。
布暖顿住脚回头:“请郎君赐教。”
他略微狼狈地抚了抚额,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头疼,极力自持了才道:“没什么,我是想说……容与这两日忙,常要到子夜才回府,你明日和他请安也一样。”
她嗯了声,眼里微有笑意,踅身沿甬路往平台上去,手肘间的鸳鸯帛猎猎起舞。蓝笙退后一步痴痴观望,有一刻竟担心她就此羽化仙去。
要把这样白璧无瑕的佳人留在尘世中,那得花多大的力气,费多重的心思?一不留神她就会像那美人纸鸢一样,挣脱了禁锢的线,往很远的地方飞去。
他自问是个谨慎的人,虽然不像容与近乎苛刻,却也不至于轻浮随便。可是这一刻他倦怠下来,他没来由地喜欢上她,这样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他轻声地笑,笃悠悠挨着墙根往前。等了二十四年姗姗来迟,好在还不算晚。
他自得地哼唱着《凤求凰》,一路辗转往南,渐渐融入夜色中。
那厢吃了晚饭乳娘服侍布暖入浴,隔着屏风嘀咕:“依我看,蓝将军是对你有意。你瞧瞧那举止神色,我是过来人,心里明白。等明日见了舅爷讨个主意吧,蓝将军是三品的京官,比咱们郎主高出去不止两等呢!倘或他真有这意思,也好早作打算。这可是门好亲,郎主夫人一定喜欢。”
玉炉在旁边大惊小怪:“是真的?有这样的好事?咱们娘子桃花运旺,长安果然是风水宝地!哎呀,那个蓝将军嘛……长得真是俊!我原当武将必定是满脸戾气,虎背熊腰的身板,谁知他居然是这等好模样!要不说他是个将军,我还当他是哪户富庶人家的贵公子呢!这样的人配娘子,郎才女貌再好不过。”
布暖泡在热水里,身上的疲惫点滴蒸发出去,仰身靠在浴桶边上,看着屋顶的瓦片出神。半晌才道:“你们别胡猜,他哪里对我有意了?人家不过是教养好,待人气罢了,我们自作多情什么趣儿?免的惹人笑话!你没头没脑去同舅舅说,舅舅再去问人家,这么一来误会岂不闹大了?叫人家怎么瞧我呢!我是个寡妇,乳娘别忘了。”
乳娘秀一连呸了好几声:“这件事怎么又翻出来说嘴!什么寡妇,以后不许说这个!寡妇长寡妇短的好听吗?没拜过天地,没入过洞房,有好人家,咱们照嫁不误!舅爷是堂堂的镇军都督,体面光鲜的大人物,将来求他做主,蓝将军讨了你去,也不是不能够。”
布暖哑然失笑,她们为她操心她也知道,只是缘分这东西难说得很,总不能为了急于摆脱现状,就随意寻个男人嫁出去吧!那时候年纪小,婚事父母亲做主,她也反驳不了。如今大了,又经历了这样的事,自由是拿名声换来的,再不能草率了,自然要好好经营。
“别说了,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倒弄得真的似的。”她的手指在水里划动,拿巾帕盖在脸上,她听见自己从水面上发出的寂寞的声音,“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真的遇见那个人,就算隔着山重无数,我也不能错过。”
乳娘秀无可奈何,犹自唠叨着:“你这样,我也没法子,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慎重的。咱们临出门时郎主夫人千叮万嘱,要我千万照顾你。你是我奶大的,我那女儿没造化,两岁就去了,我是一心一意扑在你身上的,你有了不顺,比割我的肉还疼。我盼着你有个好归宿,也不枉我操了这么多年的心。”
布暖只有诺诺称是:“我省得,碰着了我的良人,我头一个就告诉你。”
“你别打哈哈,我素来知道你,嘴上抹了蜜,办事却不是这样。”秀说,送了件亵衣进去,站在边上替她擦身,一面道,“你细看看吧,蓝家相公真不赖,官场上得意,人也俊俏。我听他谈吐,并不像那些莽汉子,脸上笑模样,又温和又守礼。现今是个云麾将军,再隔几年,或者就和舅爷一样升作上将军了也未可知。”
布暖和玉炉对看一眼,笑道:“你瞧着他好,我也瞧着他好呢!世人但凡长眼睛的都觉得他是做郎子的最佳人选,恐怕他家里早有了夫人。乳娘,你要让我去做二房吗?”
乳娘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滞了滞才道:“那怎么成!咱们布家好歹是大族,断没有与人做小的道理。赶上有机会便问问,说不定人家还未婚配呢,军中的人娶妻晚,就像舅爷,都二十七了不还是孑然一身吗!”
“舅舅今年十月里就迎舅母进门了,蓝将军自然也不会短了人的。”布暖不耐烦起来,“做什么要在他身上纠缠?才见了一次,说了几句话,你就急着把我打发给他。阿耶说过女子不可自轻自贱的,我要是巴巴的贴上人家,那算什么?”
“我没让你贴上他去,我只是让你上心些。”
布暖推她出去,嗔道:“乳娘,你老了,真是聒噪死了。快去歇着,我再等一阵,舅舅不回来我也要睡了。”
乳娘笑了笑:“也罢,这事急进不得,慢慢来吧!不过好歹放在心上,有了好机会别白错过,知道吗?”
布暖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下回见了他问问他可愿意娶我,这样总成了吧!”
秀叹着气在她鼻尖上捏了捏:“你这孩子!我多早晚叫你这么来着?真要直愣愣问,人家不当你缺心眼吗?还是同舅爷说的好。”
布暖鼓起了腮帮子:“你是打算叫我以后没脸见舅舅吗?与其你拐弯抹角,还不如我当面问他。”
秀讨饶了,忙摆手说罢,提着襦裙出了卧房,朝自己下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