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转身看了眼身后众人,略略提高了一点音调:“你们也可以跟着去。”
话音落地,各异目光霎时落在了他身上。
……
“……从宣要让他们看什么?”
几乎大半族人都跟着张从宣走了,庭院中顿时空荡了许多,五长老顿时忍不住跟大长老低声相询。
他自然知道祠堂之下暗藏玄机……张家不建坟墓,就是因为族人全被埋葬在族地之下,而祠堂就是通往那个地方的通道之一。
难道真要带人去看祖坟?
眼见其他几人都投来了目光,大长老缓缓捋须:“自然是去见长生,货真价实的长生。”
“你们若是感兴趣,等会随我一起去看看便是。”
一边说着,他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石盒的事情只有自己几人知道,普通族人即使从各种途径得到些不知真假的消息,也只能凭空猜测,又怎么会形成如此“有理有据”的质疑浪潮?
要不是多年前,他曾出于谨慎仿造了第二个石盒。
要不是从宣在阴差阳错之下,居然如历代族长一般深入墓室,并带回了长生玉俑与历代族长留下的记录……
当初将那个被千里迢迢带回的孩子推为圣婴,他们几人间也不是没有争议,但最终众志一心做出这个决定,的确也是为了凝聚族中人心的无奈之举。
今日,终究还是只能草草收场了。
不免有些前功尽弃的惋惜,但,有了长生玉俑这样货真价实的存在,也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眼前忽然浮现了数小时之前,那人风尘仆仆来到自己面前的场景。
那时,一向恬然寡淡的青年头一次言辞如刀、句句不肯相让。
“那个传言,其实是真的对么……我不在乎真假,不过,一旦事情不可收拾,你们难道当真要放弃那个孩子了吗?”
他的声调因沉痛而变得沙哑,再不复往日清越。
从前将人变作圣婴时,何曾有人在意过这孩子本身;如今情势不妙,便预备轻易将他抛却不顾以保全自身,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张从宣是这样想的,也直言不讳说了出来。
他绝不能容忍,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尽心尽力培养的、小小年纪便因身份不得不肩负起沉重命运的学生,成为被放弃的存在!
大不了开无双一口气杀出去,带着自家学生跑路就是!
武力值与心如止水的共同作用之下,青年的声音很快重新平静了下来。
“那些东西,我自是可以全部上交族中。”
“作为交换,我的要求是,保证那个孩子能顺利脱身,不会受到任何意义上的任何伤害。”
他的语气平平,不带有任何强烈的情绪,但那一刻,张胜京敏锐地察觉了那平静之下隐藏的汹涌波澜。
是杀意。
只是,似乎心中仍存犹豫,那稀薄的杀意便也如风中之烛,在那双黑眸中摇曳不定。
真是难得,他想到,这孩子以前的任务报告里,可是被同伴们评为“没有杀意、没有感情”的怪胎。
而现在……
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大长老张胜京一阵唏嘘,也是在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不,其实,之前渐渐已有迹象,只是今日终于彻底确定了。
——眼前这个曾经在父母去世后封闭自我到极致的孩子,时隔多年,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心”。
一柄无从束缚的无心之刀,如今竟然有了软肋。
张胜京不由拈须微笑了。
这样锋利无匹却可以安心掌控的武器放在眼前,怎么会有人能甘心拒绝呢?
圣婴这个名号,固然很有用,但在这个年轻人带回的种种面前,却已经不再是唯一的、必然所需的存在。
不如说,一个被人为塑造的圣婴,与一具关乎长生隐秘的真真切切存在的活的玉佣,再加上一个从此可以彻底放心任用的全族数一数二的年轻人,孰轻孰重?
答案自不必说。
“从宣,你的条件,我便做主尽数答应了。”
……
精致的镶玉漆棺之中,身穿西周式样黑色玉质盔甲的年轻男性静静沉睡着,苍白透明的皮肤与毫无生气的面孔,几乎要让人以为,此人早已死去。
但任何人,只要凝神细听,便可以听见。
那微弱的、轻缓的、细不可闻的,却真真切切无法否认的呼吸声。
——他依旧还活着。
在这无知无觉而不知终末的永眠之中。
“这就是你们想见的长生。”
张从宣如此说道。
……
在重新回到祠堂面前,个个或是震撼或是面无血色或是眉飞色舞的族人面前,按照约定,大长老张胜京沉声宣布了一件事。
“想来你们已经眼见为实。”
“当初,圣婴出世,我等遵照祖训,原是想以全族供养,酬谢其功……不想竟被心怀不轨之人窥得机会,借此生事,造成今日风波,实在愧对先祖,也有违圣婴之意。”
“遵其意愿,从今日之后,圣婴便会隐去名号,不再过问俗事,任何人不得再以任何理由惊忧其清净。”
“至于今日与事者,祭祀结束便尽数交由三长老处置,现在,先于一旁跪着给祖宗赔礼道歉吧。”
“……好了,今日已经延误许久,外面等候的族胞想来早已等急了。”
他转向了五长老,轻轻颔首:“隆兴,收拾一下,把人请进来吧。”
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道旁跪着,等外家族人祭拜完毕,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过去。
即使是面朝祠堂,哪怕张家人个个皮糙肉厚,想来众目睽睽之下被参观的感觉,也足以让这些心高气傲的内族小子记忆深刻了。
这种不伤筋动骨又狠踩脸面的小惩罚,连一向不赞同严刑峻法的五长老张隆兴也说不出什么。
更何况,大多数人见过了那“长生”玉佣,此刻大多已经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反驳的心思,乖乖就认罚了。
今日之事,终究是就此落幕了吧?
扫过面色各异的众人,五长老张隆兴心下暗叹一声,应声便开始指人清扫庭院、通知外家族人。
至于那个早前落在香案上的石盒,早被四长老不动声色拿开了去。
……
跟着父亲母亲走进祠堂的一瞬间,阿都惊呆了。
他察觉得到,其实走在前面的父亲也不是那么淡定,由于步伐飘忽,被自己踩了袍角居然都没察觉。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啊,这么多本家族人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被直接罚跪?
不过这种带着幸灾乐祸的惊奇,根本没能在少年的心中停留太久。
他对本家其实不太关心,所期待的,不过是今日不知会见到那两个人吗?
令人失望的是,直到登上台阶,目光所至并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这是好事……他暗自安慰自己,毕竟老师和小哥怎么会身处犯错的人队伍里呢?
也许他们只是先出去了。
面朝祖宗牌位,阿的心中很快没了杂念,老老实实跪下叩拜,跟往常一样完成了流程。
只是起身时,父亲不知为何慢了一拍,差点再次被他踩到袍子。
爹……知道你今天真的很激动,但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吧……心中腹诽的同时,少年无奈地退后了小步。
一退之下,目光却是不经意扫过了站在前方,始终安静看着他们的那个身影。
青铜面具与端肃礼服,落在阿的眼中,第一想法就是——
不愧是圣婴,气质好特殊啊!
还没感叹完,下一刻,他鬼使神差与面具之下一双幽邃沉黑的眼眸直直对视上了。
少年倏地一怔。
这双眼睛……
怎么会让他觉得有点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