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厄州位于中原大陆西南面,与剑宗的青竹山相隔万里之遥。从青竹山前往齐厄州,一条路是从青竹山向西出发,横穿沧州入川州,之后一路南下可进齐厄州;另一条路是往西南方向出发,抵达尧光州的万关城后,再一路向西,也可进入齐厄州。之所以要辗转而行,最主要的原因是尧光州西面的那片挡在青竹山和齐厄州路途之间的响砂大漠。
那大漠千里之阔,黄沙灿灿若金,山丘起伏,无边无际,虽有着“金色海洋”的美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寒之地。
刘扶苏叮嘱杨晋一,千万不能靠近那片沙漠,说那沙漠中方圆数十里不见半个人影,四面八方都是一种地貌地形,倘若碰不到大漠人的引路,必然要迷路其中,再难脱身。自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英雄好汉误闯其中,至今也没有再听到他们的任何讯息。
杨晋一自然不敢靠近,他下山后本想西行,追随叶一城等人的脚步,往沧州方向赶,但想到师父叶一城并不想自己和小师姐见面,自己冒然前去,只怕徒增烦恼。
叶灵珊后面两场比赛弃权,多半也是因为他,如果他去了,叶一城只怕要生气,再者,自己能否碰上他们一行人也还说不定,随即动身南下,经中州城和贺兰城,渡过碧波如洗的清翡江,于第五日下午,赶到了尧光州的万关城。
这万关城是尧光州腹地一座大城,因地理位置上紧靠万关山而得名“万关”。此城的规模虽然比不得中州城,但其地理位置和城内的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做生意和过路的人,都要途经此地,是以这座城市中的酒家栈应有尽有,城中生意更是往来频繁,热闹非凡。
杨晋一进城后第一时间去打听城中是否开有镖局,得知城中唯一一间镖局在城东末街,当下赶了过去。
寻到镖局,他向人伙计打听,问他们可否听过“杨振南”这个名字,镖局伙计表示没有听说过,又问镖局伙计总镖头的名字,得知总镖头是一位姓“陈”的老者,当下悻悻离开。
他心情失落,漫无目的地走上长街,想起前几天在剑宗炼药大殿里做过的那个噩梦。
那场梦中,他见着一个红眼黑衣人,喉咙里发出阵阵怪叫,发疯般冲向自己的爹娘,他欲要上前阻挡,却赶之不及,眼瞧着那人将爹娘打翻在地,两人口吐鲜血,死不瞑目,惹得他心中又悲又怒,要和黑衣人拼命……杨晋一想着想着,苦笑一声,暗道:“那位大婶说爹可能去了齐厄州,那他怎会有事?娘一定是和他在一起,他们肯定没有事。”随即长舒一口气,心情瞬间清朗许多。
走着走着,忽听一处建筑里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声音却是从一座气派不小的茶楼里传出。他抬头看看天色,知道要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便决定今晚在城中歇宿一宿,明日再赶路也不迟,当下走进了茶楼。
茶楼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和饭菜,许多往来商人和江湖豪在这里喝茶,或是城中相熟的好友聚在一起开个盘斗蛐蛐;其中生意交流的,说媒和事的,也都到这里来。一概江湖杂谈,信息交换,绝大部分在这里发生,是一方城市信息最集中的地方。
长珀他们说,在江湖上行走,要想获取一个地方最近的消息,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当地最气派的茶楼,当然,去酒馆也能探到些消息,但多数都是别人酒后吹牛扯淡,消息还需甄辩,且多半不可信。
茶楼则不同,这里得到的消息相对来说就比较准确了,尤其是这种规模较大的茶楼,进来喝茶的便都不是小道小贼,多是一方权势威望较高的人物,其中也不乏江湖上小有名气的英雄豪杰,或是霸踞一方的强寇流氓。
店小二引他入店,见杨晋一面生,虽然十五六岁,但衣着光鲜,猜想他多半是哪位富家公子,也不敢怠慢,态度显得是恭恭敬敬。
此时的茶楼人满为患,唯一一张空桌,便是一楼角落里的一张八仙桌,店小二满脸歉意,引杨晋一在这张桌上坐下。
坐在桌前,一股茶香即时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杨晋一俯身去闻,发现却是身前木桌所散发出来的茶香,那小二见他神色惊讶,笑着解释道:“咱们这茶楼是百年老店,各中好茶更是来自天南海北,这茶桌也是从老掌柜那时候一代代传用至今,每日有茶水滋浸,经年累月,也就带了点茶味。”杨晋一暗想原来如此,店小二又问他道:“您来点什么茶?”
杨晋一对茶一窍不通,道:“小弟不谙茶道,小二大哥还请看着随便上点就是,另外再给我几盘点心,有劳了。”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对方,他初走江湖,也不知钱是多是少,店小二见他出手如此阔绰,说话也是十分气,当即爽快答应,收下钱迅速退下了。
杨晋一竖着耳朵听,发现周围人大多数讨论的都是近日所发生的日常琐事,倒是面前桌子上的六个人谈论的话惹起了他的兴趣。
这几人说靠近南疆的乞夷城最近去了不少南疆蛮子,听说多是南疆横行霸道的主,他们不知道这些蛮子尧光州来有什么企图,纷纷道出自己的猜测,当中一人低着声音道:“我可听说是魔教血刀门的人邀请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另一人面露惊恐之色,左右望了一眼,作噤声手势,道:“这话可别乱说。”
几人四下瞟了一眼,其中一人看了杨晋一一眼,各自喝了一口茶,沉默一阵,就改口说起其他。
那桌上六人体态,略显臃肿,穿着打扮也甚是考究,多半是城中做生意的老板。
其中一人开口道:“听说庄府这两天又在闹鬼了。”
“闹鬼?他身旁一人撇撇嘴,不置可否,道:“我看其中必有古怪。”
背对着杨晋一而坐的中年人长咦一声,道:“千真万确,”他左右看了一眼,“听说庄家昨儿个又有三个下人疯了,全都是那庄老爷子害得哩!”
其余人哗然,一人问道:“难不成真是庄家老爷变成厉鬼回来寻仇了?”
“哎呀,这很有可能!”当中一男子轻拍了一下桌子,吐出嘴里的瓜子壳,愤愤道:“你们是不知道,这庄老爷子死了没两天,他那个从苗疆买回去的漂亮媳妇儿就跟庄家大少爷好上了。现在庄家那个大少爷从早到晚都与那妖女厮混在一起,你说,这儿子玩了老子的女人,他当老子的能不生气吗?”说完嗤鼻笑了一笑。
背对着杨晋一的那人接道:“生不生气另说。这庄大少爷以前的为人你们都知道,逢年过节接济周边的穷苦百姓也是常有的事。他庄家财多势大,当家的娶个二房三房也是正常,可自从娶了那苗疆女子,整个人性情大变,别说是接济穷苦百姓,就是他自己的妻儿都不管不问,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唉,他与那女人厮混在一起,深居简出,去年春天还吩咐下人在庄府后院栽满了桃树,这事你们知道不知道?”
同桌几人摇头不知。
“哼,这古话说得好哩,‘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刽子手’,这刽子手是甚?诶,正是这桃树啊!”
“怎的不能栽桃树了?”
“你们这就有所不知了吧?因为这桃树,它养鬼哩!”
“养鬼?”一桌人面露惊色,那人继续道:“没错。近日闹鬼一事,恐怕也与这桃树有关!”
紧挨着他们的另外一张桌子上,一位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李老板,我听俗语可是说‘院中不栽鬼拍手’,什么时候变成‘刽子手’了?那桃树可是驱邪辟鬼的圣木,怎能养鬼?据我所知,青草观的道士们,可都使得是桃木剑哩。”说完,又是哈哈一笑。
背对着杨晋一而坐的那人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唉,你要听就听,别打断我说话。”
笑他的那人与他似是老熟人,当下也不再说。
“管他鬼拍手还是刽子手,反正这庄家上下闹鬼一事,是实实在在的。唉,庄家命数如此,我猜那庄老爷多半已经上了庄大少爷的身,要不了多久……”
他的话没说完,但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下忍不住摇头惋惜。
杨晋一心中骇然,暗想这世间莫非真有鬼神?过去他听师兄们闲侃,说至阴之物最怕正气,剑宗的乾坤诀至刚至阳,最是克制这些魑魅魍魉。
“要是道长给我的琥灵木在身上就好了,那样我就不需要担心这些鬼家伙。”
琥灵木至今被祝宛如收在朴混峰上,她不敢拿给杨晋一,实在是因为这东西牵扯太大,万一惹来灾祸,必然后患无穷。叶一城下山前,特意叮嘱妻子,不可将琥灵木交给杨晋一,要再等些年,等杨晋一实力足够强大了,再还给他。
那人坐直了身子,看着旁边桌上出言嘲笑自己的中年男子,道:“你刚提起青草观,我可听说半个月前青草观的道长被庄家人请去了,好像现在都没有出来。”
那人惊诧不已,问道:“还有这事?”
“可能是真的。”坐在他右首边的一人道,“前两日,我夫人带孩子去山上烧香,结果青草观闭门不开没烧成。听人说道观已经好几日没开门了。按李掌柜所说,我担心道观的师父也凶多吉少了。”
杨晋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城中难道就没人管这闹鬼的事情?”
所有人将目光投望过来,初时见他年纪轻轻,颇不以为意,但见他眉宇间气度不凡,神色冷峻,一身装束干练,像是哪家公子或是门派弟子,各自脸上表情又变得气起来。
背对杨晋一而坐的李老板侧着身子对他道:“小兄弟,这事你可别提了。咱们城里那些家伙们,平日里吃庄家的,拿庄家的,用庄家的,争强斗狠爱表现。可自从发生了这事,全部装聋作哑,个个噤若寒蝉,走的走,逃的逃,个个怕得要死。”
身为正教人的杨晋一,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豪气,问道:“几位所说的这座庄府在哪里?”
“在城中北门,”李老板打量着杨晋一,小心问道:“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凑热闹吗?如果只是想凑热闹,在下劝你还是别去了。”
杨晋一摇头道:“吾辈正教中人,遇事自是义勇当先。撞上这等怪事,理应拔刀相助,一探真相。”
几人对望一眼,问道:“敢问小兄弟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杨晋一抱一抱拳,道:“中州青竹山,世门剑宗。”
那几人面露敬色,赶紧还礼,李老板语气愈加气起来,道:“小兄弟,那地方可不是善地,我劝你还是不要……”他想说“逞能”二字,又觉不妥,改口道:“不要犯险才是。”
杨晋一摇头道:“小弟只是想试试,如果实在没有那个实力,我也不会强逞英雄。”
从茶楼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杨晋一一路打听,那些被问到的人神色古怪,似是对杨晋一要去闹鬼的庄家而感到诧异。
当他来到城北的时候,街边的灯火已不如在其他地方那样明敞了,黯淡昏黄,朦朦胧胧,越靠近庄府,街上的人也越少。站在庄府大门前,但见院府上空阴云暗沉,门前一对矗灯未被点亮,才是傍晚,丹漆大门就紧掩不开,透过门缝,见里面也是一片漆黑,完全不似寻常人家,整座院子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杨晋一轻轻地扣响门上铁环,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开,心生疑惑,后退一些想看看是否能越墙而入。
正观察地形时,有人在身后轻声道:“小兄弟可是庄府门人?”
杨晋一回过头,但见说话之人二十三四,一身白绣锦袍,齿皓朱纯,笑容弯弯,生的是龙眉凤目,好生俊朗,又见他举止儒雅,一副知书达理修养有教的模样,像是哪家书香门第府上的读书人。
杨晋一摇摇头,道:“我听说这家人闹鬼,想过来看看,是否能帮到他们。”
那俊朗的公子表情讶异地上下打量起他,似是没想到杨晋一小小年纪,还有这等魄力,道:“不知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世门剑宗。”
那白衣公子深深点头,忧道:“这里面的家伙,恐怕你还不是它的对手。”
杨晋一想了想,凝眉道:“总要尝试一下,如果不敌,我退出来就是。”
对方似是觉得杨晋一说的天真,眉头微微一扬,苦笑道:“若是不敌,它可不会给你后退的机会。”看着庄家大门,这位公子继续道:“里面的家伙,实力非同凡响,也并非是城中人嘴里的鬼魂。”
“不是鬼魂,又是什么?”
“是妖。”
杨晋一愕然,成澜沧的那本《山海异闻录》里记载,说妖各种各样,懂妖术,会害人,本身就代表着邪恶,极会蛊惑人心,是极难对付的家伙。世人常说“妖魔鬼怪”,那妖之所以排在最前,就是因为它们最是危险。
“你……你怎知道里面是妖?你是什么人?”
白衣公子笑而不语,半晌才道:“在下姓白,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和你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
“你要……降妖?”
白衣公子点头,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杨晋一心生警惕,下山前,成澜沧叮嘱他不能在外吐露自己的姓名,便道:“在下姓易,易锦阳。”他将自己的名字倒过来说了。
对方点点头,还欲说话,就听庄府院门后有人拉开了门闩,探出一个男子的脑袋,盯着门前白、杨两人,道:“您二位当真是来除鬼的?”
原来这人早就听到了杨晋一的敲门,等他来的时候,正听到白公子和杨晋一的对话,听到一个是世门剑宗的弟子,另一个听上去也是成竹在胸,当下将门拉了开来。
“您二位稍等,家主马上就出来了。”
片刻后,院府深处三名男子护着两位妇人走出大门,那三个男子穿着相同,是练家子装束,两个妇人一老一少,衣着富贵,想必就是庄家的主人。
那老妪见两人年纪轻轻,眉头微微蹙起,听开门的那个下人说杨晋一是世门剑宗的弟子,登时如见救星,扑跪在地,哀嚎道:“小兄弟,大英雄,你可来了,求求你救救我那可怜的儿吧!”说完,她扑在杨晋一脚下哀嚎了起来。
那少妇见状,也忙跪在杨晋一面前,提起袖子掩面呜咽起来。
“二位使不得!”
杨晋一赶紧将两人扶起,但见那少妇相貌虽然姣好,只是满眼血丝,面容憔悴,气色非常之差,想是被家中发生的事情给折磨成了这样。
他问两人府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老妪似是怕他听完就离开,当下恭敬道:“两位请进,老妇与两位慢慢说,”
原来一年前,庄家大少爷命庄家下人将后院栽满了桃树,桃树密密麻麻,常年盛开,就是寒冬腊月也不见有枯败的迹象,府上人因此怕的要命,往后再也不敢到后院去了。四个月前的一日深夜,庄府所有人都听到自后院传来的幽幽歌声,期间还伴着女子的叹息声,那声音幽幽回荡在庄府上下各个角落,甚是骇人。
第二天一早,老妪命下人去请了高僧道士来看,有人见到满院的桃花扭头便走,无论庄家给多少钱也是不肯再留下;有人则自持修为硬闯进去,结果至今也不见他们出来。半月前,庄氏去往青草观,请了观中刘老道,刘老道将将见到桃树,便说庄府里有艳鬼盘踞,遂在后院起坛作法,嘴中念念有词,施法半宿,却也不见有任何效果。眼见施法无用,刘老道抄起金钱剑就冲进了桃树林,可桃树林很是诡异,似乎教人摸不清方向,刘老道一会儿在中心处健步如飞,一会儿又见他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了桃林边缘,他的身影时显时隐,反复出没桃林之间,刘老道气急败坏,在里面大喝怒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惨叫,那桃林之中便再也没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