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春夏交际。
藤原城城西。
刚刚,有四人先后追逐至此。
为首的是位高瘦男子,手持乌铲,皮肤黝黑,细眼高鼻,长相实在难看的紧。他一身灰尘仆仆,几缕发丝散落,面上浮肿,青一块紫一块,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他足下不停,飞奔在其他三人前面,嘴里骂骂咧咧,听上去似是在骂身后追他的那三人。
他身后数丈远的地方,三个高矮胖瘦,相貌各异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三人里,跑在最前面的壮汉提着一柄大刀,旁边的精瘦男子紧握一把短小利斧,最后面那五大三粗的憨汉子坦着胸膛扛着一根硕大的狼牙棒。四人先后追到山上,提着大刀的壮汉先是忍不住了,他停下来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大喝一声,骂道:“你他娘的有种别跑!”
旁边两人见他停下,也先后停下了脚步。那身材瘦小的男子虽没有流多少汗,却也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只那憨汉子憨头憨脑,气不喘脸不红,说跑就跑,说停就停,似是不知道脚累。
身材瘦高,样貌丑陋的男子回过脸见三人不再追击,遂也停住脚步,转过身长舒一口气调匀了呼吸,露出一口黄色的豁牙,大笑两声,骂道:“你们三个狗东西,比不上你乌鸦爷爷的脚力便开始动嘴皮子了吗?”听他这么一骂,壮汉和精瘦男子眼睛立时一瞪,操起手中武器又追了上去;憨汉子见二人追出,也咧嘴跟上,憨头憨脑,不知有人骂他们,只是觉得有趣。
那自称“乌鸦”的男子见三人又追,也转身往前跑去,他脚法轻盈,似是练过上乘轻功,但鼻青脸肿的模样,似又不是什么修为高深之辈。又追出数里,身后追击的三人彻底跑不动了。那壮汉干脆坐在地上冲着身前的乌鸦破口大骂,乌鸦哈哈大笑,道:“龟儿子还是比不得老子的腿长!”刚说完又意识到将自己也骂了进去,遂改口道:“老子是天上飞的神凰,你三个怎追的上?”
乌鸦口中一会“爷爷”,一会“儿子”,一会又连自己也骂,壮汉听了都想笑,大呸一声,道:“你我都别再耍嘴皮子,有种的就再来斗上一斗。这次你再能碰到老子一下,我心甘情愿喊你做老子!”乌鸦乐了,他这才看清楚,对方牙缝间有缺,先前情急之下挥出的直拳竟将那壮汉的门牙打掉了一颗,当即放声大笑,道:“亏你老儿说的出口,三个人打我一个,都能被我打掉了门牙,怎好意思再跟我斗?”
壮汉闻言,气得是脸色涨红,旁边地精瘦男子怪声道:“不孝子,今天要想走,必须留下二百两银子!”他的嗓子就像被人捏住一般,说话尖声尖气,实在难听。
原来四人先前在藤原城中的赌坊赌钱,这乌鸦赌运正旺,连赢数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三人走到哪一桌,乌鸦就跟到哪一桌玩,且偏偏就与他们买对家,几场下来,硬是让乌鸦赢走他门三百多两银子。三人气之不过,埋伏城中伺机报复,想抢回自己的钱。乌鸦赢钱心情大好,正要去好吃好喝,却被三人追到了死巷子。一番恶斗后,四人各有负伤,乌鸦也乘机逃脱,之后一个逃三个追,一路奔到了这墨林山上。
乌鸦“呸”了一声,道:“你们也好意思?胜负在天,爷爷我赢钱是爷爷的运气,你们输钱是你们倒霉,哪有强抢的?还要脸不要?”
壮汉与那精瘦男子一时语塞,实知不妥,却又不想服软,厚着脸皮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也罢,你给我三人留下一百两,权当是做个朋友!日后相见你若有需要,我三人可相助于你!”
这强盗逻辑把话还说的挺动听,乌鸦眼睛一转,道:“你也不过闲散野夫,又没有什么实力背景,我求你甚?”听闻此言,壮汉与精瘦男子脸上又现怒色,乌鸦又道:“不过看你们三人也是有趣,做个朋友未尝不可。爷爷就可怜可怜你们,留一百两给你们。”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大包银两,从当中分出一百两出来放在地上,道:“拿了银两不许再追我!不然……”说到这里他又不说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不然什么,就算对面三人拿了银两继续追他,他也是没有办法。
壮汉道:“好!一言为定!日后江湖上听到‘朔州三雄’,那就是我三人没错了!”
乌鸦根本不理会对方是狗熊还是棒槌,只害怕对方又来追自己,留下银两便向山中更深处去了。
此时正值五月初,阳光温暖,鸟语花香。
乌鸦双手抱头,嘴里叼着一根杂草悠闲自得。忽然,一阵脆耳且极具穿透力的嚁声乍起,乌鸦心中大喜,知道那是一只早醒的促织。要知道促织醒的越早,发育的便越是强健。平日里,这乌鸦除了好赌博喝酒,与江湖上大多人一样,斗促织也是他的爱好之一。他从腰间拿下一只巴掌大小,高不过两寸的篓子,躬下身仔细聆听,想辨别这只促织的方位。隔不多久,果然在几棵杂草下发现了一只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熊俊的促织。
他猫身上前,拿起篓子就扑扣了上去,哪知促织待他扣下的一刹那,猛地一蹦给躲开了,再一瞧它已蹦到了丈余远的大树下。乌鸦眼睛一亮,暗喜发现了宝贝,猫起身又跟上去。不想这促织似在戏耍他一般,每每要将它抓住时就又蹦开老远,蹦开之后又嚁嚁的叫个不停,像是在讥讽乌鸦。
乌鸦心中恼怒,破口骂道:“臭虫子也想跟爷爷过不去?”说完埋下头追了上去。
在这高山野林里,一人一虫你追我躲,不知不觉已追了半炷香的时间。待乌鸦回过神,眼前竟出现了几座老坟,不禁皱起眉头,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就在他分神之际,那促织已不知跳去了何处。
“哇呀!”乌鸦怪叫一声,骂道:“晦气,晦气!”
正懊恼时,忽闻有一阵沉闷声隐隐传来。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似是山中某处有人在叩击门板,环视一周,但见周围山林野地,哪里有人家居住的模样?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的时候,一阵响亮的声音在眼前一座坟包里传出。
乌鸦心中一紧,脑袋急转,暗道:“传说春秋乃阴阳交替的枢纽,一旦条件满足,那鬼魂借尸还魂,阳人破界入阴都未尝不可。此时正值春季,莫非当真有东西要借尸还魂,死而复生不成?”对此说法,他还是持怀疑态度的。但眼下这座坟中的动静,又让他不能不这样想。
他咽了口唾沫,蹑手蹑脚的走近,发现声音确是从当中一座最小的坟包中发出,他本不信鬼神,只是这种情况下,心中多少还是会犯怵。
咚!咚!咚!
声音更清晰了。
乌鸦抽出自己腰间的乌铲,在坟包上轻轻地拍打两下。这一敲,那坟包忽然安静了下来。乌鸦心惊,但好奇心让自己忍不住又去拍了两下,这一拍不要紧,却惹得当中之物在里面使劲击打个不停,似是发狂了一般。乌鸦后退两步,等待片晌,待动静渐无,他又才摸上前。这次他没有去拍打坟包,而是悄悄地趴在坟包上用耳朵听当中的动静。
“咦?”乌鸦清楚地听到,坟中似有孩童哇哇哭叫的声音,他好奇心更重,忍不住道:“就算你是恶鬼,那也是小鬼!”
说罢,他抽出腰间的乌铲,开始刨起土来。他埋下头只挖了七八铲便挖到了硬物,伸出手将土拨开,露出当中一只褪了色的丹漆木棺。这时候,棺中声音愈加明显,乌鸦又惊又怕,当中究竟是何物现在还不清楚,嘴里一边念叨“无量天尊、阿弥陀佛”,一边就将棺材彻底刨了出来。
他横握乌铲,将扁平的铲头插入棺盖与棺身的缝隙之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敲开了上面的棺钉,待最后一颗铁钉撬出,棺材板立即被推得倒飞上天,重重地摔了出去。乌鸦向后急闪数步,将乌铲横在胸前,警惕地观察着棺中的动静。半晌,一双白嫩的小手高高举起,自棺中缓缓伸出。
“果然是小的。”
乌鸦心中暗喜,死死地盯着坟堆。
随着小手探出棺外,一个半大的孩童缓缓爬起身坐了起来。只见他满头大汗,面颊通红,双眼睁的哧溜圆,当中泪花莹莹,正畏惧地左观右望,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却正是五年前被净德大师误以为已经死亡的振远镖局杨振南杨总镖头的儿子杨晋一!
乌鸦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对方,但见他肉胳膊肉腿,连脸庞也是肉嘟嘟的,不禁皱起了眉头,尤其对方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哪里像双眼无光的鬼怪僵尸?除了那一身经年已久的衣服看起来不合身之外,其他倒真与普通的娃娃没什么区别。
杨晋一警惕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棺材中爬出。他一睡便睡了五年,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已全然不记得了。他只道自己昨日还在跟娘亲堆雪人,现在却被眼前这个怪人掳到了这里,四下观望,没有看到爹娘的身影,立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乌鸦一愣住,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自己没有被吓着,反倒是这小鬼受了惊吓,心中正自疑惑,挪开脚步靠近棺材,忽然闻到一股淡淡地酒香。这酒香虚无缥缈,似在哪里闻到过,教他颇为不解,探头看向棺中,发现里面除了几样孩童玩耍的玩具外,再无其他值钱的东西。
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叫旁边的杨晋一听到了,他转过脸盯着乌鸦,竟也不哭了。乌鸦见对方不哭了,开始盯着自己,心中不禁有些发毛,时间一长,手心渗出冷汗来,他张口欲问这娃娃是人是鬼,又觉得不妥,便结巴道:“你……你几岁了?”
杨晋一后劲未过,又抽泣一下,见乌鸦面相丑陋,也不敢不答,小声道:“五……五岁。”乌鸦眼睛瞪大,盯着个头与他胸口平齐的娃娃道:“休得骗你爷……叔叔我!哪有五岁的孩子长这么高的!”
杨晋一假死那年五岁,记忆也就停留在五岁,是以他以为自己还是五岁。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大声道:“我没有骗人!我答应过娘亲不说谎的!”听到自己被乌鸦冤枉,杨晋一忍不住脱口而出。
乌鸦皱眉,只觉得此事蹊跷,心想:“谁的话都可以不信,孩子的话那是得信的。”他指了指身旁的坟包,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晋一少不更事,看到大片坟堆登时吓得双腿发软,哪敢再去看一眼?心中害怕之际,忽然想起有次家中来了个大胡子叔叔,那大胡子见他生的俊俏,就说江湖上有专门掳掠俊俏娃娃的怪人,还说长得俊的男娃娃抓回去关起来,养大以后娶怪人的丑女儿,女娃娃则要抓回去做怪人傻儿子的儿媳妇。杨晋一只道眼前乌鸦就是大胡子叔叔嘴里的怪人,明面上假装问他问题,暗中是想找机会将自己关起来娶他的丑女儿,便大喊道:“你不要问我!我不会娶你的丑丫头!你这坏人!你这坏人!……”说完,嘴里喊着爹娘,将脸埋在袖间又吓得哭了起来。
乌鸦被他搞得莫名奇妙,回过头看向旁边的大坟,待看清楚上面的碑刻后,知道这孩子的爹爹尚且在世,他本想将这事情与他说清楚,可对方只哭个不停,实在让人头疼。
二人就这样在林间僵持。乌鸦等杨晋一再也没有泪水可流时,又才问了几个问题。杨晋一见乌鸦这么久也没有要抓自己的意思,心中也稍稍放松了点警惕,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一些问题。待问清了杨晋一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后,杨晋一便再也不愿多说半句。
布谷,布谷……
鸤鸠啼鸣,夕阳西下,林中泛起了淡淡地雾气,衬着夕阳,雾气亦变成了金色,让整片山林变得愈加虚幻起来。
乌鸦摸着下巴沉思半晌,再抬头看了看天色,决定先将杨晋一带回藤原城,再做是否送他回振远镖局的打算。他告诉杨晋一要去吃东西,而五年不曾进食的杨晋一早已饥肠辘辘,饿得是前胸贴后背,听乌鸦说送自己回藤原城,心中开心的不得了,立即答应与他一同回城。
二人走了一会儿,乌鸦实在是嫌弃杨晋一的脚力,一把将他抱起。杨晋一心中一怕,又大喊大叫起来,乌鸦无奈,索性将他提在手上,快速朝山下奔去了。
在天边最后一片余晖黯淡,这一大一小二人终于又回到藤原城中。
五年时间,藤原城并无太大的改变,只是没人再认得已长成十岁少年的杨晋一了。杨晋一认出很多商贩,那些都是自己平日里最喜欢的零食摊贩。他心中欢喜,走到近前却发现这些人竟然不再像从前一样热情招呼自己了,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变得非常古怪又陌生。心中正觉奇怪,忽然发现路过自己的所有人几乎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心中奇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忍不住脸上一红,哼了一声,暗道:“你们笑话我,我再也不买你们的东西啦!”
他撇头狠狠地看了一眼乌鸦,只道是他给自己穿上了这么丑陋的衣服,殊不知五年前正值冬日,他入殓时身着冬装;现如今春末时节,他还身着棉袄,又因为个头在棺椁中长高不少,身上的衣服是露胳膊露腿,看着实在滑稽。杨晋一埋下头,拔腿向城南振远镖局的方向跑去,乌鸦紧随其后,见杨晋一在一座摆放有两头石狮的大门前停下。
乌鸦眉头一皱,看着门头上“克府”两个字发呆,不禁怀疑起杨晋一所言是否属实。下一刻,杨晋一埋头冲了进去,边跑边喊,道:“爹!娘!晋一回来了!”可没跑出两步,一位二十余岁的家仆将手中的扫帚一横,挡住了杨晋一的路,呵斥道:“小叫花子不懂规矩!”他一脸没好气地瞪着杨晋一,见对方着装怪异,眼中尽是鄙夷之色。
杨晋一一把推开扫帚,抬眼一看,却并不认得眼前这个家丁,质问道:“刘爷爷呢?”他嘴里的“刘爷爷”是当年镖局的那位老管家。
年轻男子见杨晋一的语气也不气,似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正巧乌鸦也正迈着步子向里走来,立即呵斥道:“什么刘爷爷王爷爷,你个小叫花子赶紧给我滚出去!”说着,伸手提住杨晋一的衣服将他向外推搡。
乌鸦见对方对待一个小孩的态度竟是如此蛮横,横眉一竖,怒道:“你他娘的干甚?!”说罢,上前抓住那男子的胳膊。男子被他这么一抓,胳膊疼的是龇牙咧嘴,嘴里哎呀呀地叫个不停。
另一家仆见到乌鸦动手,抄起木棍冲上前喝道:“你两个还想硬闯不成?!”
乌鸦“咦”了一声正要出手教训,却闻得一妇人细声问道:“福安,什么事?”那拿着木棍的男子回头瞧见了来人,态度立马转变,卑恭道:“夫人,刚刚小人正准备挂灯闭门,这两个……两个不识相的野人就闯了进来。”
杨晋一仰着头冲着对方喊道:“你骗人!这是我家!这是振远镖局!”
听到“振远镖局”四个字,那家仆恍然大悟,昂首道:“哦,你说的是杨家那个镖局啊!前几年他们就把这个镖局盘给我们克大老爷了。这里现在叫克府,不叫振远镖局了。不知者不罪,这位大哥还请松手。”
乌鸦哼了一声,当即松手,对方揉着手腕嘀咕几句,遂伸手一摆,就要送二人出去。
乌鸦本也不愿多留,拉住杨晋一就要走,那妇人忽然道:“道长,想必你们是杨镖头的远方亲戚。不瞒你们说,杨家几年前发生了大变故,听我家老爷说,杨镖头离开这里的时候提及了齐厄州,如果你们想找他,不妨去齐厄州碰碰运气。只不过人海茫茫,想要寻到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妇人说完,摇着头轻叹一声。
乌鸦凝眉冲冲妇人施了一礼,拉着杨晋一的胳膊就出了大门。
走上长街,他给杨晋一置办了一套合身地衣服,后又在城东选了一家装潢气派的栈打尖,点了一大桌菜肴,要带这可怜的杨晋一大吃大喝一顿。
自克府出来,杨晋一始终是一副失魂丧魄的模样,但肚子饿了这件事是躲不开的,眼看着一桌子的好吃好喝,眼中虽然有泪水打转,手下却是不停,一点也不和乌鸦气。不出片刻,二人将桌上的东西吃了个精光,乌鸦皱着眉头暗道:“他怎这般能吃?”二人酒足饭饱回到房,杨晋一又充满了精力,一想到爹娘不辞而别,当即趴在床上的被子里呜呜抽泣起来。
时间一长,乌鸦也被他闹得是心烦意乱。说起来要是让乌鸦站街骂架,他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让他出言宽慰别人,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此下坐在桌前,握着茶杯抖着双腿,每每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半天也挤不出半句话来。到后来实在忍耐不住,索性推开门出去,候在门外不去瞧也不去听。
当晚,杨晋一哭至深夜方才精疲力竭,沉沉地睡过去。
翌日一早,鸡鸣初起。
乌鸦隐约闻见鸡鸣,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却见到杨晋一正瞪着大眼睛盯着自己,哇呀一声惊叫,问道:“你做什么?!”
杨晋一双臂撑着自己的下巴,道:“你能带我去找爹娘吗?”